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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沈穆手裡還有一根拐杖和一個小燈籠。燭火容易暴露位置,又費燈油,難民都不敢用。唯獨沈穆曾是個舉子,又做了多年教書先生,在村中地位超然,才有了這巴掌大的小燈籠。
按照習慣,青壯在前頭探路,然後是老人,婦孺走在最後。沈穆走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他牽掛著最疼愛的孫兒,便要沈瑜時刻走在身邊。沈瑜踩著祖父手下那黯淡的光圈,不聲不響,把贊元也拉到身側。
原本跟著沈穆的沈泰,鐵青著臉越過沈穆,走向他的大哥二哥,在模模糊糊的光影下,那繃緊的臉如泥塑的羅漢一般可怖。
贊元敏感地一抬頭,手一扯沈瑜的袖子,“我走後面。”
“走後面?你不認路,走丟了怎麼辦?”沈瑜說這話時仍是一臉認真關切,沒有絲毫責怪,仿佛是在認認真真做假設。
贊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卻也不好與他爭辯。他年紀雖小,卻已經知事,這麼一群人夾雜著往南走,恐怕誰也說不出認路兩個字。
沈瑜腦中突然靈光乍現,明白了贊元舉動的含義。“三叔他平日不是這樣的,他並非對你有意見。”
非議長輩是不對的,沈瑜緊張地壓低了聲音,卻飽含歉意。“嬸娘上月病逝,三叔一直鬱鬱寡歡……”
話說到這兒也就夠了,贊元心思敏感,猜到這群人對自己的到來並不歡迎,所以只是垂下頭胡亂點了點,叫沈瑜先閉嘴。
沈瑜的話卻還沒說完,“……二弟也不在了。”
他的音調陡然降了下來,變成了喃喃自語,贊元不知道該如何回憶,這句話就孤獨地摔在寧靜的夜裡。
其實並不寧靜,遙遠的火焰燃燒的聲音,鳥獸鳴叫的,還有近處人們走動的聲音。但是贊元的心裡一下子空了。
兩小兒咬耳朵的聲音細碎,沈穆並未留意,只是依著習慣考校近在咫尺的長孫:“民非後,罔克胥匡以生;後非民,罔以辟四方。”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沈瑜卻從容地接上了:“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終厥德,實萬世無疆之休。”
贊元眼裡閃過驚異之色,這兩句是出自《尚書·商書》,沈瑜隨口就能接上,顯然是背熟了的。
他只當是個農戶之子,沒想到卻是個讀書人。
沈穆又考校了幾句,皆出自《尚書》,沈瑜對答如流,他才面露滿意,僅是微微頷首,看著前方忽然道:“累了麼?走過這一段,再過一陣子,天亮了,就該休息了。”
沈瑜突然握住沈穆的胳膊,墊腳張望了一下。“祖父,叫他們繞道吧,這邊我來過,前面扎了籬笆的,再走,就踩到農家田地了。”
贊元再度面露訝異,原來沈瑜當真認得路。
沈穆卻板著臉搖搖頭,“今日我與趙翁已經議過,繞路就要走遠許多,若是真是莊稼地也就罷了。這田裡沒有種作物,如何不能走?”
“雖沒有作物,卻有不少菜苗,也是主家留著活命的。若是踩過去,主家人也沒法吃了。”沈瑜一板一眼回答。
趙翁聽到耳中,也附和道:“小郎君言之有理,這土地爺要敬重,的確不能隨意踩踏。”他沖沈瑜拱拱手,十分尊重,不像是對待一個十歲的孩子。
沈穆喉嚨呼哧呼哧喘著氣,終究是擺手叫線頭的年青人繞路了,只是衝著沈瑜說出的話也是硬邦邦的:“去照看你弟妹,別在這兒頂嘴了!”
“孫兒知錯。”沈瑜道了歉,就歡歡喜喜地拉著贊元往後走。拉得緊緊的,贊元甩都甩不開。
贊元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小胖臉氣鼓鼓的,卻還是沒丟開。
沈家的婦孺也在後面,見到沈瑜過來,最小的那個先撲到他懷裡撒嬌,“大哥,我累,走不動了。”
旁邊一個稚嫩卻一本正經的女聲響起:“三弟,你也好意思,一路都是娘和嬸娘輪番抱著你,你倒是先喊累。”
“玥娘,少說兩句。”婦人數落她,卻沒什麼責備的意思。“大郎見笑了。”沈玥被母親念叨,不能再說話,卻衝著弟弟擠眉弄眼,搔了搔臉。
“嬸娘,母親。”沈瑜沖兩位女性長輩點頭行禮,抱著懷裡那隻纏在他身上的猴兒,揉了揉小光頭,好脾氣地說:“我抱你一會,等下就到了。”
“三郎,不准鬧大郎。過來讓嬸娘抱。”剛才說話的婦人又板起了臉,沈琦被二嬸嚇住,乖乖滑了下來,被她一把抱起來。
“弟妹也忒小心,大郎抱抱弟弟,不是應該的麼。”沈瑜的母親宋氏在一旁一直沉默,聽到這兒才輕聲細語地開口。兩位婦人站在一起,對比鮮明:一個乾脆利落,一個溫婉柔和。二夫人陸氏先看到沉默不語的贊元,停下數落自己的兒女,問道:“你是大郎帶回的?叫什麼名字,哪裡人?什麼時候生人?”
一串問題噼里啪啦甩了出來。沈瑜擔心贊元心中地處,輕輕捏捏他的手,代為回答道:“他叫贊元,如今……”他還真不知贊元多大。
“九歲了。”贊元輕輕回答。
陸氏嘖嘖誇了幾句,也沒多說什麼,隊伍就又安靜下來,沉默向前。她們身後還有無數黃瘦的女人,乾枯的身體裹在顏色褪盡的衣服里,有的衣服破舊不堪,伶仃一個癟平的乳//房掛在外面,用僅有的單薄身體遮蔽著瑟縮的兒女們,蠟黃的臉和呆滯的神清顯示著她們的生命也已經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