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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域很高興,「這向識諳的醫術果真還是可靠的,阿翁再好好養養,乏力就多歇息,等下回換了方子,說不定就能痊癒了。」
是啊,身上沒有疼痛,又興起了活下去的勇氣。他還要看著雁還娶妻生子,等到有了孫子,家裡多了孩子的歡聲笑語,那時候的日子才像正經日子。
他這樣想著,視線不經意划過神域的臉,見他有一瞬心事重重,他心頭不由一緊,「怎麼了?遇上什麼事了嗎?」
神域忙說沒有,「度支署瑣事繁雜,每日應付有些累罷了。」
但唐隋是何其敏銳的人,直覺應當不是公務上的困擾。自己如今是個半殘,越是接觸不到外界,越是讓他心焦,便直起身道:「你不要騙我,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與我說一說,或者我能幫上一點忙。」
神域笑道:「當真沒有什麼事,阿翁別問了。」
結果唐隋板起了臉,「你可是覺得我沒用了,不將我放在眼裡了?」
神域見他生氣,只好據實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他,說完回身坐進玫瑰椅里,撫觸著扶手上的雕花,悵然道:「只是一再連累向家女郎,很有些過意不去。」
好在校事府沒有將她怎麼樣,唐隋擔憂的是更深層的問題,他甚至有些激動起來,高聲道:「二郎人都被他們逼死了,如今還要來追究他為什麼死?難道活著任他們一次又一次算計□□,每每惶惶不可終日,時刻準備著抄家問斬,死得毫無體面可言嗎?」
他說到急處,當初的陰霾捲土重來,像個掙不開的噩夢,讓他絕望又無助。
「究竟要把人玩弄到何種程度,他們才肯罷休,二郎是君子,皎皎如明月啊!一樁樁無中生有的罪名強加到他頭上,說他結黨營私,說他意圖謀反,那諫議大夫……」唐隋眼含熱淚奮力指向門外,「那徐珺,用何等惡毒的言語中傷他,說他兇橫、淫荒、狡黠、險狼、跋扈……他們就是想逼死他!後來人不在了,神藏曜如願當上了皇帝,睦宗也早已作古,到了神輯這一輩,他們又掏挖出前事來,想如法炮製再來對付你嗎?」
神域從沒見他這樣激憤過,情急之下臉色都變了,忙上來寬慰,一迭聲道:「阿翁別著急,我不會坐以待斃的。這世道早就教會我不可存婦人之仁,當年父親念及兄弟之情錯失良機,我不會了。」
唐隋卻恍若未聞,用力抓緊了神域的手,張惶問:「校事府又提起你阿翁,要追究你阿翁私藏你阿娘的罪過嗎?這樣下去,可會累及你阿翁,讓他身後不得安寧?」
這種目的本就昭然若揭,王朝淵懂得拿捏人的軟肋,有了藏匿阿娘,才有他的存在,事實不容反駁。即便先馮翊王早就過世了,也不妨礙校事府污名他,尋根溯源,再一次鞭撻他。
神域滿心憤恨,是因為知道這項罪名難以推翻,但卻不能讓養父跟著一起傷心動怒,便道:「阿翁別操心這些,我會見機行事的。您只管好好將養身體,外面的事都不與阿翁相干,一切有我。」
唐隋卻緩緩搖頭,「你若是身處腥風血雨里,我哪裡還能好過。」
久病的人,已經脆弱不堪一擊,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有絕望,緊繃的身體倏地癱軟下來,連呼吸都帶著顫抖。
神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他從驚恐中拯救出來,索性帶他破罐子破摔,「父親已經不在了,就算他們要舊案重提,又能怎麼樣,難道讓我遵睦宗的政令,以死謝罪嗎?縱然校事府有這心,聖上和宰執們也不會答應,皇伯魏王一脈就要斷絕了,他們不敢。」
唐隋眼神渙散,良久才又集中起精神來,喃喃道:「你父親一生高潔,不能讓他死後仍受小人毀謗,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護衛他的英名……」
這就是生死之交斬不斷的情義,那一輩的人看重名聲,比性命更重要。
神域握緊他微涼的手,溫聲道:「我與阿翁一樣,縱死也會保全父親,阿翁放心。」
唐隋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低垂著頭長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不要緊,還有時間,還來得及。」
見他這樣,神域很是後悔,不該把實情告訴他的。他的病情才剛有起色,受了這種打擊,只怕又要惡化了。
探手撫撫他的肩,他輕聲道:「阿翁,兒長大了,能挑起擔子了,外面的事就交給我吧。」
好言安慰了半晌,才勸得他回到床上休息。
他要走時,唐隋抓住了他的手,「先要保全你自己,知道麼?」
神域說好,見他目光灼灼,無端有些心驚。
但那銀海也只絢爛了一刻,不久便沉寂下來,唐隋閉上了眼,無力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神域道是,替他掖好被子,從內寢退了出來。
月亮已經落向西邊天幕,園子裡的燈亭中,燈油快要耗盡了,只剩豆大的一點微光,閃動著,搖曳著。
他一個人慢慢穿過小徑,回身望了望,這府邸曾是他父親的舊宅,每一個角落都留有他父母的身影。只是橫塘的別業,他從來不敢去,他父親自盡的那間屋子,他也不曾踏足過。他總是憂懼,害怕面對那些殘酷,更不敢想像父親最後一刻的絕望。可恨那個王朝淵,要把舊傷疤重新揭開,要把血肉模糊的一切重現給他看。他回朝不久,根基不深,狂風驟雨來臨時,只有勉強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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