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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隋淡淡一笑,從那眼梢眉角,還能看出一點年輕時候的風采。
他說:「娘子盡得令尊的真傳,不管是醫術,還是仁心,與當初的於真一般無二。」頓了頓,復又道,「我與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說是,「我阿翁曾經提起唐公,每每稱讚唐公雲天高誼,受人景仰。」
唐隋擺了擺手,「那些都是虛名,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識,意氣相投,一結交就是一輩子。現在回首來時路,依舊不為當初的滿腔熱血後悔,即便病痛纏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說及往事,心中無怨無悔,能做到這樣便盡夠了。
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還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幾次突發高燒,燒得人事不知,但無論如何,不及這次厲害。
病情一里一里加重,人也一步一步邁進棺材,他感覺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這口氣吸進來,下口氣恐怕就續不上了。
說死,其實並不可怕,那邊有很多舊相識,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總是起起落落幾番迴轉,一時想活下去,想繼續看顧神域,一時又想算了,這笨重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這回,高燒燒壞了他的鼻腔,從鼻尖到腦門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氣都如凌遲。
「雁還,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與向娘子說。」
神域猶豫片刻,應了聲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說什麼,暗暗揣測,難道要借父輩的交情,有所託付嗎?
結果並不是的。
唐隋調轉視線望向她,啞聲道:「我病了兩三年,身體一直不見好,早就沒了活下去的心氣。以前強撐著,是想看見雁還奪回屬於他的一切,如今他襲爵了,我的心愿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驚,自然不能順著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們慢慢調理,病症會越來越輕的。」
可是唐隋搖頭,「我說的安逸,是萬事皆休,一勞永逸。但雁還未必答應,所以想請娘子替我想辦法,不要讓他看出來。」
見她果然愣住了,他輕輕牽了下唇角,「我知道我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會救人,不會傷人性命。可我活著,早就覺得厭煩,還不如去那一身的地方,再會一會老友。」
說起往昔歲月,慘澹的臉頰上又露出一點希冀的潮紅,眼睛也明亮起來,「我是湖州鄉野間來的,崇嘉五年中了舉人,當時便辭別父母入京都,預備接下來的科考……」
他的聲氣微弱和緩,像水漫漶過畫卷,緩緩地,將時間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游,駕著高頭大馬,流連在秦淮河畔。河上到處都是精美的畫舫,美人靠著欄杆巧笑嫣然,熱情的詩歌和聲樂也隨脂粉的香氣流淌——好一個人間聖地,繁華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擬的。
呼朋引伴,抬頭低頭都是好兄弟,銀子錢花得流水一樣,他從來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覺得千金難買我高興,只要心頭舒暢就好。
然而人總有走窄的時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里的盤纏花光了,往日的好友個個避而不見,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個乾淨。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連馬都賣了,他一個人站在長長的城牆下,開始後悔自己的年少輕狂。他一直以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簡單,原來是太過高估了自己,他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才高八斗。
人生最痛苦不是懷才不遇,是自視過高,卻忽然被現實打了臉,無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里。好在唐隋這人愁得快,想開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邊支了個攤子,打算給人寫狀子賺錢,養活自己。
吆喝,三文錢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結果因為要價太便宜擾亂了行市,攤子被人砸了,硯台也扣在了腦門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慮要不要找一家寺廟住下來研心苦讀,一片錦緞織就的袍裾飄到他面前。
他抬起視線仰望,那人頂著一輪艷陽,眉目像春日的楊柳一樣清秀舒展,和聲道:「我仰慕唐君才華,不知可否請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門客?」
不用介紹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闖蕩過幾日的,應該都認識眼前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學無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應了,這是從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個貢士差。畢竟能搭上皇親國戚,將來只要一引薦,混個小官不在話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見這樣高潔的貴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猶如洗盡鉛華——
原來潦倒也有潦倒的好處啊。
於是唐隋跟隨他去了別業,這是個認真做學問的地方,越是長久待下去,越是近朱者赤,他的心性也沒有以前那樣浮躁了。
二公子其人,相處日久,讓人打心底里敬服,彼此熟透了,就從二公子變成了「二郎」。
當時別業中,也有上走動的同僚,朝中風向一轉,大家便敏銳地察覺了。當今聖上年老無子,必會從魏王府兩位公子中選一位過嗣,大公子嘛,才學平平,勝在年長。二公子的呼聲更高,但舍長立幼這種事,從來不是什麼好事。果然其後的兩年簡直暗無天日,他們在夾縫中求生存,不知經歷了多少次驚心動魄,到最後還是經不住鋪天蓋地的狂風巨浪,一切終於土崩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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