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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童動了動,聽見自己干啞的聲音,叫了聲媽。
聞聲,秦淑言猛地抬頭,立刻探身湊得更近,方才於燈光下的疲態被關切完全取代,「童童,你醒了,感覺怎麼樣,別動別動,傷口疼嗎?」
尤童小幅度搖頭,先問,「我同學給你打了電話?」
「對,小福打的。」秦淑言吸吸鼻子,眼角發著紅,微微笑著,「他跟蘇饒發現你暈倒在宿舍,兩人都嚇壞了,連忙叫了救護車,上車又聯繫了我。」
尤童怕他媽擔心,先扯了扯嘴角,「是闌尾炎吧,又不是大毛病,還要興師動眾地趕過來。」
秦淑言手指點了點他額頭,「那兩個也是半大小子,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兒,肯定會慌了手腳,我不來能行嗎,回去可得好好跟同學道謝,知道嗎。」
尤童乖乖點頭,看著他媽,窩心又內疚,忍不住還有些委屈,「幾點啦,你怎麼不睡覺啊,就算要來,明早再來不就行了……」
秦淑言摸摸他的臉,「再過兩個小時都天亮啦,我接到電話,正好趕上了最後一班動車,醫生說麻藥消了以後你應該會醒,我怕睡著了聽不見。」
尤童覺得心疼,皺著鼻子,強把淚給頂回去,「你去睡,我什麼都不需要,哪裡都不疼,快去睡去睡!」
「我不困。」秦淑言將椅子往前拖了拖,雙肘壓在床邊,笑看著尤童,輕輕一嘆,「咱娘倆又好幾個月不見了,反正你也醒了,那就說說話吧,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身體吃不消?」
尤童如實說,「算不上累,比高三可輕鬆,一日三餐也規律,熬夜沒有超過十二點。」
秦淑言眼珠很輕微地轉了轉,又問,「那最近宿舍相處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兒?」
尤童小心側過身,面向他媽,和她講宿舍,講學校,還挑了幾件自己做下的蠢事兒,他一開啟話匣子就止不住,都忘了催他媽去睡覺。
秦淑言同樣聽得興致勃勃,「還有呢,又看了什麼有意思的書,講給我聽聽?」
尤童點點頭,腦內篩選起來,「我最近在對照著《韃靼人沙漠》的中文版看原文,嗯……對照著讀了大半,慢慢就感受到,翻譯的難點,不在於你是否理解,畢竟能學好一門外語的人太多太多,在於讀懂之後,如何以你的母語更好地表達,既要準確,又不能失去趣味性,像有的翻譯,一板一眼對詞對字,晦澀枯燥,所以……作為譯者,他們的厲害之處不僅僅在於對一門外語的完全掌握,更在於母語文學功底的深厚積累。」
秦淑言聽著尤童滔滔不絕的分享,看見他在柔光下發亮的眼睛,欣慰開心之情溢於言表。
尤童被他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呲著牙笑,「反正,我覺得……翻譯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兒。」
在尤童說話這段時間,秦淑言逐漸達到最放鬆的狀態,她一手托著下巴,目光柔和,「是啊,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也想考個大學上上,我記得上學那會兒,我的外語也不錯,你好學這個,說不定就是隨了我呢,可惜,那時候對學歷都不重視,沒那個意識,只想著早點兒出來工作,家裡就管不著了……」
說到這裡,秦淑言的話頭一頓,眼睛眨動兩下,慢慢開始出神兒,「可那時候,你小舅舅卻堅持讀了大學,他比我聰明得多,學東西快,什麼都比我強,雖然是弟弟,卻處處讓著我。我吃東西快, 吃完了就去搶他的,那時候家裡我們四個孩子,零食又少,他攥著顆話梅一天都不捨得吃,但我跟他要,他就給我……」
「你小舅舅性格安靜又內向,放了學就回家,從不和院兒里那些混小子胡鬧,但見有人欺負我,他又總是會站出來,拼了命也要為我出頭……」起初,秦淑言嘴角還帶著微微笑意,說到這裡,她目中無物地望著床角,在瞬間哽住,「他可以為我拼命,他本該,他本該很好的……」
「……媽?」見秦淑言忽然傷神過往,尤童急得險些坐起,他捂著肚子小聲忍痛,又叫了他媽一聲,「這好好的,你怎麼突然說起小舅舅了……」
秦淑言回過神兒來,忙擦掉即將滑落的淚,但眼睛還是哀傷垂下,語序錯亂,「這些年,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再提起他了,好像他,他根本沒存在過一樣,我過不去……」
對於不足二十歲就早逝的小舅舅,尤童了解的少之又少,他曾好奇過小舅舅的死因,但沒人告訴他,他便猜測,可能是生病或意外。
但在秦淑言和父母最後一次的爭吵中,尤童清晰得知了,小舅舅是自殺的。可即便知道了,他也沒打算再詢問什麼,他不想他媽總回憶過去的傷痛,甚至覺得,遺忘也沒什麼不好。
可當下聽他媽這樣說,他還是不由好奇,他不覺得自殺是禁忌到不能再提起的話題。
尤童看著他媽,輕聲問,「為什麼?」
秦淑言張張嘴,雙唇閉合又抿緊,目光移開又轉回,似乎幾番嘗試忍耐,但最終,她還是被內心的情緒推涌,讓眼淚倏然爆發。
她攥緊手邊的被角,聲線抖得厲害,「童童,我是你的媽媽,是這世上你最親近的人,媽媽無條件愛你,不管你是什麼樣子,做什麼決定,媽媽,媽媽都永遠愛你……」
秦淑言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尤童一下子陷入茫然和無措,但比茫然更強烈的,是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