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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消毒後殘留的紫褐色。
還有窪地一般凹凸不平的邊緣。
這種狀態,做也做不起來。郝譽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自己這幅樣子,對著空無一物的白牆,他想自己這般容貌還會被白宣良等認為是哥哥嗎?
應當是不會。
不,也許還會。
郝譽無端感覺到一點煩躁。他用手撫摸臉頰,透過透明玻璃,試圖看清那張臉下另外一個存在的輪廓:他和他哥哥同雌同雄,他甚至是哥哥辛辛苦苦孵化出來,五官無限接近哥哥,例如他的眉骨,他的哥哥。
郝譽摸到了一層黏糊糊的膿液。
他放下手,覺得白天就不該喊出那兩個年長雌蟲的名號——例如伊瑟爾,郝譽覺得對方會大聲嘲笑自己這張臉;而白哥,只要白宣良露出半分膽怯,郝譽便強烈不安起來。
哥哥正從他身上剝離出來。
他不想要這兩個與哥哥親密過的雌蟲證明這一點。
「不。」郝譽又自顧自地否認這一點,「沒什麼好害怕。我和我哥哥流著一樣的血。」他嘀咕好幾句類似的話,腳步遠離窗戶,站定在黑暗中,繼續說道:「容貌並不是我們最相似的。」
郝譽又折返回來。
「我畢竟是雄蟲……唉。誰也不希望自己長得醜八怪吧。」郝譽幾乎要狂奔到窗戶上。他目光與鏡面反光對視,仿佛黑漆漆的炮管頂在腦門,郝譽又一次折返到黑暗中,不安將自己蜷縮起來。
「守財奴。」這一次,他開始咒罵自己永遠的敵人,「你永遠不得好死,我要偷光你所有財寶。我要你永遠做一個窮光蛋。」
他毀容了。
郝譽確信這一點。
他看著鏡子裡一點模糊的肉團,不敢從上面認領哥哥的半分相似之處。因為哥哥的疾病與軍雄的職業特殊性,郝譽十分自戀,他不愛穿衣服,卻會很仔細照顧自己的容貌,每次路過鏡子,都要臭屁昂起頭。
過去,他將自己的臉當做一種兄弟血脈之間的關聯,一種永遠剝離不開的想念,甚至是連結更親密關係的便捷手段。
白宣良與他好,並不是愛他,而是看中他身上哥哥的影子。
伊瑟爾初見對他趾高氣昂,也並非真的蔑視,而是誤以為他與哥哥是一類雄蟲。
乃至芋芋……
郝譽抓住稻草般,大口呼吸起來。
是了。哪怕白宣良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哪怕伊瑟爾不再在他身上追尋哥哥的蹤跡,哪怕這些過去的雌蟲都不將他視作哥哥在俗世里最好的代替品。可哥哥留下的最寶貴的存在——白歲安,哥哥的芋芋,世界上與他有親密血緣關係的孩子。
「我會不會嚇到他。」郝譽自顧自想道:他之前將我認作哥哥,健康時期的哥哥。我也喜歡芋芋這麼認為,我與哥哥沒什麼真正的區別,他是哥哥的孩子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是我的孩子。
他渴望一個真正的屬於自己的孩子。
但沒有也沒關係,他可以繼承哥哥的雌君,繼承哥哥的孩子。
他完全可以繼承哥哥的家。
那些財產對他來說不值一提,最珍貴的永遠是相依為命的家人。郝譽絕望想道:該死的寄生體,該死的,一切都是該死的。他太貪心,在藏寶庫待久了,渾身都是守財奴那股吝嗇氣,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肯放手。
應該放手的。
郝譽自我反思。他躺在廢棄的養育中心中,某種殘留的影像出現在心口,他聞到孩子氣的汗水味,一種穿濕的天然紡織物氣息,然後是一點淡淡的鮮血味和雞蛋殼的臭味。郝譽所躺著的軟墊過去曾有數百個小雄蟲踩過,他們在老師的協助下翻過訓練牆,嘗試從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
「不用擔心。」年長軍雄會在下面高舉雙手,可靠地鼓勵著:「老師會在下面接住你們。」
剛來不久的郝譽坐在高牆上看著,他不是有翅種,蠍尾不斷撓抓板牆,將上面勾出一條條灰線。
年長軍雄們在下面一個勁的鼓勵,「不用怕。老師會抓牢你的。」
小郝譽腳指頭都抓住板牆,他強行睜開眼,從高處往下看。高高的板牆下匯聚無數他認識或不認識的雄蟲雌蟲,郝譽數出優卡的臉、亞薩的臉、九一的臉、格桑的臉、薩齊的臉、1317的臉。他面前飛快閃過這些夥伴們咽氣前、瀕死前、出征前、還活著的臉。
恐懼讓他鬆開手,帶著對長輩們的信任高高墜落。
風吹起郝譽額前全部碎發,但只有不到零點幾秒,他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擋了下,接著摔在軟墊上,蠍尾纏在身體上軲轆軲轆轉好幾圈。
答應會接住郝譽的年長軍雄緩緩收回手。
他沒有接住郝譽。
「郝譽,你還是太優柔寡斷了。你該學學九一。」軍雄道:「永遠不要把『放手』的權利交給其他人。」
為了活下來,你必須學會放手。
學會捨棄。
第一百零三章
「我決心不要同伴,同時申請完全抹除我的親緣關係。」郝譽斜靠在沙發上,他捂住額頭,不讓陽光刺傷雙眼,含糊不清道:「走之前,我會處理好一切。真的。處理好一切。」
他的興致不高,蠍尾頹廢垂露在邊上,翻來拂去滾一個垃圾塑料球。
亞岱爾耐心將塑料球換成稍微好一些的毛線球,郝譽那根黑黢黢的粗壯尾巴貓一樣藏起來。偶爾,亞岱爾能看到絨布下蠍尾拱起的形狀,他眼睛忍不住掃過去,猜測郝譽現在又是什麼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