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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俊朗沉穩、意氣風發的大哥,已化作棺中枯骨。
這個時候,還應該唱什麼搖籃曲呢?
高韶歡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
他低頭想了想,居然還真的教他找出一首來。
「青山轉,轉山青。耽誤盡,少年人。
明月夜,夜月明。照不見,夜歸人。」
他緩慢地哼唱起來。
「易水流,汴水流,百年易過又休休。
君與吾家都好住,思前想後總成留。」
天空中似有鴿子掠過,帶起一陣嗡嗡的鴿哨聲,迴蕩在今日已漸漸雲開霧散的晴空里。
高韶歡看到謝瓊臨朝著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他聽到她雙手圈在唇邊,大聲朝他喊道:
「謝謝——我會唱給他聽的——」
高韶歡:……?!
什麼?唱給誰聽?他大哥?!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謝瓊臨,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喊完之後,居然還又衝著他再度用力地揮了揮手,爾後就一轉身,在鴿哨聲里,頭也不回地走到馬車邊,從旁邊的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自己坐騎的馬韁,輕盈地躍上馬背。
她一策韁,控制著自己的坐騎在行進時始終伴隨在那輛馬車之傍。
高韶歡忽然明白了過來。
……她是覺得他的大哥小時候沒有聽過什麼好的搖籃曲,所以從他這裡學去之後,還要唱給他大哥聽——是這樣吧?
他獨自一人佇立在那裡,清冷的晨風吹動他的袍襟;他目送著那一行人上了大路;那一道素白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地消失在遠去的煙塵里。
高韶歡又在亭中佇立了許久,方慢慢地出了亭子,上馬往禹都城中去了。
入了城之後,正是熱鬧的早市時分,街頭熙熙攘攘。他索性下了馬,牽著馬一路往那座當初他與謝瓊臨入京後居住的小宅子漫步而去。
路經幾家並排的早點攤子時,他忽然想起,仿佛那個突生驚變的萬壽節清晨,他和謝瓊臨也曾經在這樣的小攤上吃早餐。
籠屜的蒸汽騰騰,模糊了初晨熹微的日光。風裡飄來各種不同的食物香氣。路上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沿著街邊精力充沛地遊玩、發出大笑聲的孩童。隔壁的攤子上不知道在煮什麼好吃的,嘩啦一勺子下鍋,立刻就爆出一陣勾得人食指大動的醬香味道。
那是人間的煙火氣。是世間平安才會令人有心欣賞的繁華熱鬧。
而在那一刻,當他坐在那裡,看著謝瓊臨斂下眼眉,小口小口喝豆漿的時候,他的哥哥或許正被齊鍾岫那個惡棍追趕到了絕路,氣喘吁吁,渾身染血,卻依然不改他作為曾經的高家少主,身上會帶有的不屈與傲骨。
後來,當謝瓊臨將他哥哥的遺物——那半塊真正的虎符——交給他,請他代為轉交給永王李敘的時候,他一接過那塊虎符,就赫然看到虎符上陰刻的一道道紋路里,都浸滿了乾涸的暗色血跡。
他的喉嚨緊縮,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忽然記起,後來有一天,謝瓊臨終於告訴了他,為什麼那天晚上她會突然問他小時候都聽什麼樣的搖籃曲。
因為她說,他的大哥聽的都不是這些。
他的大哥聽到的,都是《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他的大哥就聽著那樣艱澀難懂、令人聽了之後一點兒也沒有睡意的歌謠,夜復一夜地,勉強自己入睡。
但是啊,他一直一直,都想當一個好弟弟的。他不想搶走大哥擁有的一切,他原本只想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的。
然而,他不是個好弟弟。他總是醒悟得太慢。當大哥陷入急難的時候,雖然他這個弟弟的確是惦記著他,去救他了,但是他也去得太晚,去得太遲了。
他沒有趕上。他甚至不如哥哥的那位「良朋」。
那首歌謠還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確實如此。他很愧疚。
他忽然聽見有嫩嫩的童聲,高低不齊地在唱歌。
他驟然停步,回首望去。
是幾名小童,趁著家中父母都忙於早點攤子的生意之時,聚集在一起,拍著手,繞著圈,蹺起腳來,一邊跳著,一邊唱歌。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點燈,說話兒;
吹燈,作伴兒;
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高韶歡在原地停了片刻,咽下喉間的哽咽,啞然失笑。
他忽然記起自己還在崇山派習藝時,曾經常常寫信給大哥。
大哥也回得並不是多麼勤快,但不知為何,他卻總是一點子瑣碎的事情就要寫封信給大哥,也不知道是想要回信,還是單純地只想要煩一下自己那位終日端正從容,沉穩得簡直像是個長輩、而不像是同輩人的大哥。
他記得,他在與謝瓊臨熟識起來之後,在一封信里,曾經這樣寫道:
「大哥,我近日結識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那種能讓人覺得和她呆在一起會很開心的本事……」
啊對了,那個有趣的姐姐,就是謝瓊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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