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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逝的首輔回到了他三十多歲的那一刻,隱有暗涌的小世界裡,但這一回,清河崔氏再無六小姐。
天子年幼懵懂,太后溫和懦弱。朝清徐氏的家主,年紀輕輕即位極人臣,成為皇朝的中流砥柱。
這一次他沒有再拱手讓出家主之位,但卻讓朝清徐氏的冢婦之位空懸了一生。
他允許因為丈夫流連花叢而毅然和離歸家的二妹代行冢婦之責,亦支持二妹終生不再嫁的決定。
在臨終前,他從懷裡取出一隻小瓶子。
瓶子裡裝著早已失去藥效的一些潔白……不,已經開始泛黃的藥片。
那是他曾經見過的、不可思議的現代文明留給他的最後紀念品。
那些藥片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他三十多歲的一場嚴重風寒之後使用掉了,拯救他免於由風寒轉為肺病之災。
後來,他身體一直還不錯。再往後,那些藥片大約也隨著時光的流逝而一點點喪失了藥力,被他當作對她所在之處的最後一點懷念,而精心保留了下來,隨身攜帶。
他仰躺著,呼吸已經不是很順暢,腦海里卻異常地活躍。
他想起了在那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裡生活過的日子。
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比如在忙碌的工作後兩個人一起坐在街邊吃燒烤,他被桌上的油漬和旁邊高聲大嗓說笑的人弄得眉頭緊鎖;比如在溫潤的夏夜裡攜手一起漫步在街邊的林蔭道上,迎面有牽著小狗的青年和女孩子嬉笑著並肩走過,圓滾滾毛茸茸的小狗在他們前方歡快地撥動小短腿碎步奔跑……
還有,在那間距離地面足有二三十層樓高的豪華公寓裡,他們在各個角落都留下了情深意濃、廝守纏磨的記憶。
朝清徐氏的長公子第一次知道地毯亦可、浴缸亦可、桌台也亦可,甚至野外——
不,野外還是算了。
他記起當時自己氣急敗壞、嚴詞拒絕的模樣,不由得微微笑了。
第496章 【主世界夢中身】100
那是多麼美好的, 如同夢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愛愛,終究是不會滿足的。
甚至連她這樣的女中豪傑, 亦不會滿足。
否則的話, 崔六小姐當初就不會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宮。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時內鬥得厲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個清白立世、屹立不搖的世家大族。
當然,朝清徐氏也未見得有多麼清白良善。
可是,他還以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見地,要應對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哦, 當然不是問題。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見地,足以支配整個國家,又怎麼會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儀認為,她的手腕、智慧和見地, 更應當用在更偉大、更正確、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綺窗繡戶之後,朱門女眷之間。
她是他所見過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為如此, 他們兩人可以攜手闖過無數風雨, 卻不可能有一個人去屈身侍奉另一個人。
他甘心供她驅馳,那是因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壯志的男兒立身存世所應當奔赴的方向。
當有一天他的世界縮減為一方小小的辦公桌、幾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幾張模糊的拓片紙張……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儘管極力壓抑,依舊還是會生出不甘。
鴻鵠焉能安於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經老得再也飛不動了。
他伏在這溫暖又陌生,重重綺羅堆砌、卻又無比空空蕩蕩的巢穴之中, 終於允許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尋了一生又一生、卻終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
他近乎無聲地呢喃著。
回顧我這一生,所願皆無法如意,徒然一廂情願地用心良苦,為情所困的心情卻無人可以傾訴,只能獨自一人在南邊的林中緩步而過。
他竭盡全力,將手中緊握的那隻小藥瓶高高地舉起,想要舉到自己的眼前來,最後一次注視瓶身上那枚泛黃的標籤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兩片,至少連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筆寫給她的那些風雅詩賦、優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給他的最後念想,就是這麼平平淡淡的十四個字,毫無平仄,毫無韻律,毫無美感,只有這等直接敘述,冰冷客觀,直白扼要,簡潔明了,卻能夠在關鍵時刻救他性命。
他緩緩閉上雙眼,恍惚間,那一年春日的清風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臉上。
緩坡上佇立著體態修長、身著鵝黃衫子的清冷少女,迎著那風仰首闔目,臉上浮現出一個愜意的笑來。
而在坡下,一襲藍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腳步,亦微微仰首,視線的終點就落在那少女的臉上。
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祛累,寄弱志于歸波。
彼時,他不會知道,他此後無數次反覆思念著這個人,咀嚼著彼此之間巨大鴻溝留下的苦澀,想要向她奔赴而去,卻終究相隔山河。
……就如同那優美而哀傷的詩賦中所說的那樣,到了那時,我還能迎著清風,任清風洗去我一身疲累,再將這微薄的一點希冀,寄託于歸去的流波之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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