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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卻還逗留在這裡,死死抓著她不肯放手,更不肯把她交出去,憤恨難消地瞪著面前盛名在外的盛六郎,乖戾又尖銳地笑道:
「呵,我竟不知,光風霽月的君子盛如驚,竟然私底下一直懷著這麼陰暗的心思——謀奪人.妻,哈!你的君子之道呢?你的聖賢教誨呢?你的道義禮法呢?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看得出來,盛六郎是真的悲痛萬分。
那永遠挺直的背脊,如今卻深深地垮了下去。那始終如松如柏,風骨錚錚的身軀,如今卻猶如坍塌的高塔,跌落塵埃,殘磚碎瓦,只余廢墟。
他跪在地上——不,現在幾乎可以說是半伏在地上了,因為他執拗地要把她那隻冰冷蒼白的手貼到他自己的臉頰上去,而那隻失去了生命的手卻一再往下滑,他竟然也好似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幾度都握不住那隻手了。
盛如驚曾經身入刑部大牢,曾經在千軍陣前馳騁,曾經在朝堂之上與朱紫高官對峙,亦曾如今夜一般,於萬千人之中,取對方上將軍之頭顱。
但是,無論他有著怎樣的際遇,要面對的是多麼巨大的危險,他永遠是清正的,坦蕩的,光明的,英姿勃勃,瀟灑磊落,有竹之秀頎,亦有松之風骨。
可是現在,他坍塌成一堆廢墟了,就像是永固寺的大琉璃塔那樣,身上鑲嵌的燦爛奪目的琉璃瓦開裂、剝落,內里磚砌泥塑的半身都塌陷下來,片刻之間,就變成了斷壁殘垣。
然而晏行雲看到這一切,卻並不滿足。
他發現自己原來竟然恨極了面前這個人。
並不是因為盛六郎一直不肯與他聯手,而是因為——
盛六郎慢慢地直起身來。
他凜然回視著晏行雲。
雖然一身狼狽不堪,臉上混著血與淚,有一道一道的灰土,使得他看上去幾乎零落委頓到了泥地里;然而剛剛那種被巨大的悲慟擊垮的脊骨,仿佛又能夠挺直起來了,貫穿了他的身軀,重新把他支撐成了如同一座廟裡端嚴的神像那般凜凜生威、頂天立地的人物。
盛六郎坦然自若地直視著怒不可遏的晏行雲,似是要一直看到他最陰暗的內心深處去;然後,盛六郎開口了。
「因為,從一開始,就是我先與她相識的。」
「上一次,這一次……不管哪一次,先與她相遇的,都是我。」
「我們……志向相通,心意……亦是相通。」
「可以一起生,一起死……」
盛六郎說到這裡,忽然哽住了。
他難耐地低下頭去,喉結快速地滑動著,仿佛胸中有萬般情緒,須得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能夠壓抑下去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又開口說道:
「……但我明白,她耗盡最後一線生命,也要把我帶回來,不是為了讓我自刎在她面前的。」
「正如假若今日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在我死後,她能好好地活下去,活得盡情肆意,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因此,我也不會死。」
「我要珍惜這條殘命的餘生,因為這是她艱難地保護下來,送給我的。」
「這樣的話,倘若有朝一日,我到了黃泉,或再與她重逢時……」
「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對她說,當初她拼盡全力為我周全的這半生……我並沒有辜負。」
一顆眼淚滑過他俊朗正氣的面容,砸進了他面前的塵埃里。
晏行雲冷眼望著盛六郎,忽然感覺有一點可笑。
他的怒火依然在心頭悶燒著,他忽然有一點痛恨自己的心思敏銳。
因為他已經理解了盛六郎並沒有說出來的話。
……為什麼剛剛還潰敗委頓在塵土裡的盛六郎,如今能夠重新挺直背脊,光明正大地在他的面前說出這麼一番道貌岸然到了極點、卻又理直氣壯到了極點的話?
甚至看上去,即使背負著「謀奪人.妻」的這種嚴重的、違禮背德的指控,可是連最後的一絲良心和道義上的譴責,或他自己那過於旺盛的正義感與道德心,都不能再困住盛六郎了。
……是因為,他們心裡都明白,支撐著盛六郎昂起頭來的,是謝瓊臨的偏愛啊。
晏行雲帶著一絲荒謬之感地,垂首再去望著自己懷中的她。
她的面容平靜,長睫垂落,倘若不是她臉上猶帶著剛剛在鏖戰中落下的幾絲血痕的話,乍然望上去,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他曾經幾度也在夜中無法入眠,就這樣凝望著她的睡臉。
雖然只是為了做戲而同床共枕,但謝瓊臨也當真膽大包天。她就好像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對她出手似的。
她安然又靜謐地睡著,毫無防備,發出小小的鼻息聲,在那些最黑暗、最冰冷的夜裡,就像是蜷縮在他枕邊、身軀溫熱,靜靜與他作伴的貓兒一樣。
……他也曾經有過可以接近她心的時刻,對嗎?
他現在是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花燭夜時,他怡然自得地在內心想著的那個念頭。
——他不愛她,他六親斷絕,從此他就沒有任何弱點了。
當時他並沒有想到,那只是帶著一點譏諷和賭氣的想法,卻最終一語成讖。
他其實真的六親斷絕,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只是一個可悲又可笑的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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