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5頁
他雙手在身側撐於地上,雙腿一平伸、一屈起,劇烈地喘息著,眼前全是花的,一時間只能看到人影晃動,卻看不清楚都有些什麼人,他們都要做什麼。
但是,下一刻,就有一陣腳步聲踏過木質地板,噠噠地沖了過來。
「袁崇簡!」他聽見有人大聲地喊他。
是誰……他茫然地想著,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心跳得快要脫序,四肢百骸好像都不再屬於自己了一樣,僵木,發冷,又有一些隱痛,藏於他的血肉骨髓之中,仿佛已經屏蔽了他的所有觸覺,只有那股隱痛,一跳一跳的,還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還沒有死去——
然而,忽然有一個人,一下子就抱住了他,驅散了那種如同深冬冰雪裡,寒風呼嘯、雪封千里一般的入骨冰冷。
「袁君靜!」那個人繼續喊道,聲音是熱烈的、高昂的,帶著不容忽視的勃勃生機,以及無視險阻、一往無前的活力。
她雙手捧著他的臉,用手指抹去他額上的冷汗,指腹摩挲著他的臉頰、他微顫的嘴唇,發出一陣歡喜愉悅的笑聲。
「哈……哈哈哈……我真的能跳上來啊……我可真是太厲害了,你說是不是,袁君靜?」
袁崇簡:「……」
是啊,你最厲害了,琇琇。
他翕動嘴唇,但不知為何,他並未能發出聲音來。
然而她渾不在意,繼續用手摩挲著他的臉,甚至還要得寸進尺地去胡亂揉他的頭髮,就像是滿腔的得意幾乎要炫上天,必須通過這樣的方式發泄出來似的。
……可是,現在,她就像這樣,撲在他的懷中,袁崇簡忽然覺得自己耳畔起了一陣耳鳴的嗡嗡響聲。
大腦似乎一瞬間放空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有下意識的動作,緊緊抱住她,好像自己尋覓了幾生幾世,就是為了這一刻似的。
他的耳鳴仿佛更加重了,依稀像是自己幼時路過私塾,聽到牆後的學童們齊聲誦讀: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玄化潛通,天人交泰——」
啊,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好像記起來了。
那時,他還是風光又傲氣的小公爺,出門逛街路過私塾時停步,也不過是因為聽到了學童口中傳出他的名字。
再仔細聽時,卻發現他們只是在誦讀嵇康的那篇長賦。
他本應就此離去,但不知道那一日為何就那麼聽住了,站在牆外的柳樹下,面前的街道長而靜,偶爾一陣風過,黃土路面上就飄起一陣浮塵,在陽光下漫舞。
後來呢?
後來,他還聽到這麼幾句:
「……若以往則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不期而信,不謀而誠,穆然相愛,猶舒錦彩,而粲炳可觀也。
「大道之隆,莫盛於茲,太平之業,莫顯於此。」
他垂下視線,望著自己懷中她的發頂。
她剛剛跑得極猛,又經過了一番打鬥,現在頭髮全亂了,有碎發飄出髮夾和緞帶的限制,在陽光下蓬得像是一隻捲毛小狗。
袁崇簡不由得笑了。
……什麼羅馬卷,亂起來真是一團糟。外洋的東西終究沒有那麼好,不是嗎。
但他耳中有孩童齊聲誦讀,萬國同風,芳榮濟茂,馥如秋蘭;那句子不再是綁縛他一生的讖言,而是甜蜜的預告。
——不期而信,不謀而誠,穆然相愛,猶舒錦彩,而粲炳可觀。
她有信義,有真誠,又勇猛又聰明,讓他沒法不愛上她。
愛上她之後,眼前縱刀山火海,也是錦繡天地,粲炳可觀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回在九陸大飯店的宴會廳里……不,雜物間裡——與她跳舞,屋外的舞台上有名伶縱聲歌唱。
「愛怨如何
說擁有卻是短暫
誰的春天可以永遠地停留
人生際遇
各有起落不同
也許平淡平凡的心
才不容易傷痛」
那個時候,他想的是,這是什麼破歌,歌詞聽著就不吉利。
若是昔年的袁小公爺,說不定就要當場打斷,喊他們換一首。
但今天再回想起來,卻覺得那首歌說得卻也不錯。
「我其實一無所求
卻也忍不住地想
當春天再來
會不會與你相逢」
現在,他的春天撲在他的懷裡了。
溫柔清新,晴暖美好,如同春風吹徹原野,楊柳綻發綠芽,遍地鮮花盛放。
他愈想,愈是覺得欣幸與暢快。
方才緊張擔憂的心情漸漸被沖淡,心情大起大落之後,理智與意識全數回歸;他的唇角慢慢翹起,爾後忍不住咧開了嘴,喉間發出了一陣歡暢的笑聲。
那首歌說:終於明白,這一場離合悲歡,是我人生必須走過的旅程。
倘若那一切的流離、磨折與苦難,都是為了最終與她相遇的話——
那麼輾轉於顛沛的世間,忍耐這曲折的命運,也就不是全無意義。
他笑得胸膛震動,大約震得她腦袋開始嗡嗡響了;因為他忽而感覺到原本緊貼在他胸前的她動了動,好像打算避開震動的中心,好讓自己的腦袋不至於被他晃暈。
哼。我才不放。
袁崇簡的心裡浮現出這樣幼稚的想法。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