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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僑真是迷人的老師,我愈來愈欣賞他。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細述我成長的歷程、我對現實的不滿、我對國丄民黨的討厭等等,交了給他。嚴僑看了,對我有所勸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師生了。
一九五二年我升高中二年級後,編到高二戊,數學改由黃鐘老師來教。黃鐘那時二十八歲,安東鳳城人,他是國立東北大學畢業的,嚴僑是私立福建協和大學畢業的。在數學造詣上,黃鐘似乎比嚴僑專精。黃鐘對學生的誨人不倦,是我生平僅見的老師。他常常在下課時不下課,延長時間為學生講課;或另外跟學生約定時間,在空堂時候跑來加講。黃鐘面目瘦削,身體很弱,有肺病,眉宇之間,總是一片憂愁。他幾乎從來沒有開懷的笑過,態度總是嚴肅而認真,令人敬畏。黃鐘的父親黃劍秋是我爸爸老友,爸爸擔心我數學不好,特別請黃鐘照顧我。黃鐘對我印象很好,他在「數學練習簿」上批寫:「為人誠實可愛。」給了我不少鼓勵。當然他從沒說過我數學好,──我的數學實在不好。我像許多恨數學的大人物(如邱吉爾、如蕭伯納)一樣,對數學恨得要命。我的苦惱是數學老師卻一一同我有交情,使我不勝尷尬之至。
一九五三年到高三後,我自願休學在家,準備以同等學力資格去考大學。同等學力總額管制,比較難考。要命的是黃鐘仍不放過我,他和我爸爸「通謀」成功,硬要我到他家去,專門為我一個人補習。他家住台中市永安街一巷五號,我每次去補習,視若畏途,但是實在不能不去,內心交戰,非常痛苦。這一痛苦,最後終因黃鐘病倒而暫告結束。黃鐘病倒,住在台中醫院裡,昏迷不醒,整天只好用機器抽痰。我每天去照料他,直到他無言死去。我大為傷感,寫了一篇「黃鐘誄」和「九泉唯有好人多」等幾首詩紀念他,並把他的遺像掛在牆上。爸爸生平最好占卜星象,他跟我說:「黃鐘是好人,可是長了一副壞人相。他的人與相不相稱,所以要早死。」黃鐘死時,還不到三十歲。
嚴僑雖然不再教我數學,但他和我的交情卻與日俱深。他家住在一中斜對面宿舍,就是育才街五號,是一棟日式木屋,分給兩家住,前面住的是郭大傅老師(他是江西興國人,國立中正大學畢業。二丄十年後,在景美軍法處坐牢,和我見過面。真沒想到他還有這樣遲來的紅帽),後面就是嚴僑家。因為一棟房子硬分成二戶,所以變得狹長陰暗,不成格局。嚴僑約我去他家看他,我有時去。在黃鐘住院後,一天嚴僑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訴他醫生說黃老師恐怕已沒希望了,嚴僑頗多感觸。那時已是晚上,嚴僑要回家了,約我同行。在路上,他低聲而神秘的告訴我:「你不要回頭看,我感覺到好像有人跟蹤我,是藍色的。」(國丄民黨特務源出藍衣社,他指藍色,當然是指國特。)我頓時若有所悟。隔天黃鐘死了,嚴僑再去醫院,感觸更多。當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約我進去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劣酒下肚,終於告訴我,他是「那邊來的」──原來他是共丄產黨!
當時的台中一中,像其他學校一樣,不時有所謂共丄產黨、匪諜被捕去。最令我心動的是當時女老師牟琴和她男友楊肇南老師的雙雙被捕。他們都是山東人,牟琴年輕艷麗,身材尤其肉感動人,令我們暗慕。一天夜裡,他們都被捕去了,聽說都是共丄產黨、匪諜(多少年後,彷佛聽說牟琴給放出來了,可是已被折磨得年華銷盡了);還有一位教數學的楊肖震老師(福建政和人,二十四歲),也被捕去(後來聽說太太生活無著,已改嫁給他的一個朋友了);還有一位王懷中老師(山東諸城人,三十八歲),教歷史的,也神秘失蹤了(多少年後才在新竹中學重拾教職)。當時頗有人人自危的味道。黃鐘死後,外界盛傳他是共丄產黨,「畏罪自殺」云云。可是直到今天,我還不能相信。因為他咽氣時候,我正守在他身邊,他久病屬實,絕不像是自殺(幾十年後,他的弟弟黃鍔院士告訴我:黃鐘本來要留在大陸做共丄產黨的,但他爸爸逼他到台灣養家,他就來了台灣,結果悒鬱而死)。
黃鐘的死,給嚴僑帶來極大的感觸,他似乎感到人生無常、好人難長壽。黃鐘死後,嚴僑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因為沒有錢,嚴僑喝的酒是菸酒公賣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獷的,沒有情調、沒有小菜,用牙齒把瓶蓋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黃湯來。嚴僑喝酒雖多,但我從沒看過他有泥醉的現象,他只是喝得很興奮而已。黃湯下肚後,往往大背和醉酒有關的詩詞。他最喜歡背辛棄疾的那首「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
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鬆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也總是伸開十指,雙手向前推去,鄭重表示不要「松」來扶他。中國國學非嚴僑所長,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漢書」龔勝傳中這一典故,也不知道龔勝七十九歲成了殉道者的悲劇,但他那醉後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半個多世紀,卻使我記憶猶新,永遠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