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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收拾的又更利索一些,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宦,他以為周祈拳好,故而與周祈拼腿功,不出十式便被周祈踹出了圈子。
來挑人的是後來干支衛駐河東道的魏虹將軍和甲部子支支長馮牖,他們對視一眼,點頭,「行了。」
周祈咧嘴笑著行禮,走下場去。
膽小的馮二他們壓根兒沒敢上場,只圍著周祈轉。
「阿周,你真厲害!你以後就不是宮女,你是禁軍了!你以後也能當將軍!」
「阿周,你出去長安城轉過,回來跟我們說是什麼樣兒的,我都忘了。聽說可大可大了。」
「阿周,東市和西市上賣好些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
「阿周,你得常回來看看咱們。」
年少的周祈什麼都答應著,只恨不得叉腰大笑三聲,覺得自己著實英雄了得。那個年長的靈魂也不禁微笑起來。
在干支衛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過,操練對戰,累得趴在地上像死狗;吹牛打牌,貼滿臉紙條;偶爾和兄弟們一起被拉出去捉賊拿贓揍地痞……
分到亥支以後,有了薪俸,也能自己出門了。周祈用頭一個月的薪俸去東市買了布匹釵子,買了糕點、酒肉、糖果子,回到宮裡給韓老嫗、蘇師父還有玩伴兒們。
韓老嫗眼中含淚:「瞎花錢做什麼,我在宮裡什麼吃不著?」卻又執意要送給佟三娘一些糕點,周祈懂她的意思,老實人也愛顯擺顯擺。
蘇師父皺著眉:「以後去永興坊買,東市的都是從那裡買的,買了再兌水,一聞就知道這是兌了水的。」話雖如此,老叟一頓喝了半壇。
周祈浮光掠影地把過往在夢中又經歷了一遍,那時候,真是覺得這日子再完滿不過了——直到看到了同樣從宮裡出來的許蘭娘的公驗文書。
周祈又去問了另外幾個進入干支衛的前宮女和宦者,大家都轉入了軍籍,有自己的公驗文書——只周祈沒有。
周祈去找當時的亥支長岳長慶,那是個真正的軍中漢子。
「先前我幫你問過,確實沒有你的。」 岳長慶總是繃著臉,沒什麼神色,此時卻顯出些不忍來,「或許是因為你還小,性子不定真兒,再等等。等立了功,就好說了。」
周祈覺得,也對,等立了功就好說了,本朝重軍功。
然而,並沒有,小軍功,不小的軍功都沒有。周祈肋下腿上各中一劍拖著西南大盜「縹緲雲中手」,直到岳長慶等趕到,一起奪下南詔送來的信物,也只是讓她越級升為七品致果校尉。
還一身硬邦邦刺扎扎青果子氣的周祈終於在蔣豐來興慶宮時堵住了他,「大將軍,下官不願升官,只想要公驗文書。」
蔣豐微抬眼皮看看她,攏一攏大氅,帶著侍從們走了。
周祈站在殘雪中,看著蔣豐的背影變小。旁邊院子裡干支衛同僚們在笑語喧鬧——快過元正了,剛發了臘賜。
周祈撫摸一下猶隱隱作痛的腰肋,眼裡氤氳出水汽,憑什麼啊?憑什麼我不管怎麼樣都脫不了宮廷女奴的身份?
時空變換,興慶宮殘雪未除的路變成了蔣豐的屋子,蔣豐坐在檀木大榻上,微笑著指指自己對面,「坐。」又招呼小宦,「剛才不是有酥山嗎?給周將軍拿一碗來。」
周祈早沒了當年在興慶宮路上堵住蔣豐的青果子氣,笑著謝了坐,用小銀匙吃櫻桃酥山,抬眼,蔣大將軍目光中幾乎帶了些慈祥。
「突然想起個事兒來,您說,我現在能申領公驗文書了吧?」周祈笑問。
蔣豐看著周祈,「沒旁的事,吃完就回去吧。對了,聽說你在外面買了宅子,挨著大理寺謝少卿家?」
周祈放下銀匙,笑著點點頭,「那個宅子風水好,果子熟得早,還甜,回頭等桃子熟了,給您送一簍來。」
蔣豐面上又帶了微笑:「嗯,好。」
周祈睜開眼,日間去見蔣豐的場景消失在黑暗中。
周祈性子粗懂事晚,然而再晚,這麼些年,該懂的也都懂了,特別又是在亥支這麼個時不常就碰見奇詭兇案、見慣各種密辛的地方待著。
自己出生在大業三十一年,出生沒多少時日就被蔣大將軍撿入宮中,交給韓老嫗養著,然而自己卻跟一個大宮女姓「周」……
周祈也曾查過當年戾太子案中受牽連的大臣,其中有名氣的大臣姓周的只有太子太傅、左僕射周弼,這位老翁有一子一孫,子早亡,孫子剛滿十六尚未成親,莫非這位小郎君有侍妾生女?
也或者是旁的臣子,當時受牽連的人太多了。時過境遷多年,此案又未經三司審理,事後卷宗封存,真是查無可查。
慢慢周祈也就看開了,這些舊事就像血痂子,若掀開,勢必鮮血淋漓、粘皮帶肉,何必非找那不自在呢?有沒有那一紙公驗又如何?日子不是照樣過?一點也不耽誤自己鬥雞跑馬買刀劍,就這樣過著吧……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總有些想不到的人和事出現……
周祈坐起,下床,走去窗邊把紗扇打開。外面月亮已經下去了,滿天繁星,很是好看。周祈趴在窗台上吹夜風,聽蟲兒叫。
風搖樹動,周祈歪頭看向東牆,突然想起陳小六說的架梯爬牆的「東鄰女」來,不由得笑了。帶著這絲笑影兒,周祈接著抬頭看星星,一顆隕星飛快地從天空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