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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玻璃逐漸被關閉,伊萊的視野里,落地窗又變成了溫和的淺綠色。但他能夠感覺到有人在另一頭看他,於是他拉上了窗簾。
在面向研究所的那個方向站了良久,他一拳捶在了那面紋絲不動的玻璃上,額頭抵上了冰涼的窗簾。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一覺醒來之後,整個世界都變了。
他總有一股強烈的虛幻感,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真實存在的空間裡。但很快,現實便向他展示出自己的強大力量,開始不容置疑地把艾薩克的話兌換為現實。
晚上(是早晨也說不定)準備睡覺的時候,伊萊體內的龍母細胞取得了第一個階段性的勝利,他的身體達到接近45度的可怕高溫,肉體的免疫系統開始做最後的掙扎。從浴室里出來之後,他的身體撕扯般的疼痛,很快便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有人進到房間裡來了,將他身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儀器,在他身邊極輕地交談著什麼。他想要讓他們都滾出去,但是身體像被緊緊地粘住了,連意識都無法動彈。
隱約之中,他模糊的眼帘縫隙里映進來一位皮膚白皙的年輕男人,他長了一張清秀精緻的臉,眼睛很大,就站在那群黑影般的人裡面,清澈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伊萊著了魔地用微弱的意識回望著,這個男人身上有著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氣味和訊息,磁鐵一樣牢牢地吸引著最後的注意力。他想要把他叫到身邊來,那人就如同能夠聽到他的心理活動般,在他的床邊彎下腰,冰涼的手貼在他的額頭上。
“大人,請加油啊。”他說。
伊萊拼盡全力想要張嘴,但身體已經不是他的身體了,龍母的細胞們並不想浪費這些無關的能量,他的全身都在燃燒、拉扯,很快連可憐的那點自我意識都消失了。
三個小時後,伊萊的高熱達到了峰值,48度,幾乎超過了人類的肉體所能夠承受的極限。艾薩克給他注射了抑制的藥物,經過了無數次變異的細胞不情不願地緩下攻勢,在小心翼翼的調整之下,與這具脆弱的肉體暫時達到了平衡,溫度穩定在了40度左右。
穿著特製的隔離服、被搬到了無菌實驗室里的伊萊呼吸逐漸穩定,但依然保持著極快的呼吸頻率,心跳和血壓同時超標,極高能量的液體順著注射器源源不斷地流進身體內部。二十四個小時,他終於出現了一點變化,一些醜陋又堅硬的斑痕爬上了他英俊的臉龐,手腳開始拉長,指甲彎成奇怪的形狀,腹部蜿蜒出許多深綠色的痕跡,總讓人聯想到某種邪惡又神秘的圖騰。
“復活計劃”的項目組一刻不停地圍繞著伊萊運轉,第一階段的進化完成之後,三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地艾薩克站在手術台前,久久地望著伊萊面目全非的臉,一陣輕微的眩暈湧上來。
那頭敏銳的迅猛龍小心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皺眉道:“您該休息了。”
艾薩克推開了他的手臂,在實驗室里的休息沙發中坐下,有些發抖地拿起杯子,把裡面的冷水喝了個乾乾淨淨。小組的組長走過來跟他商量治療的方向,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道:“最大限度保留伊萊的人類意識和形態,你們先做一份方案吧。”
組長走了,維維安低聲道:“您為什麼要保留這些東西?龍母不會高興的。”
艾薩克冰冷地望了他一眼,他閉上了嘴,低下頭去,沒有再說什麼。艾薩克又從沙發里站起來,離開實驗室,進了私人辦公室,然後重重地倒在了書桌後那張巨大的座椅里。
書桌上還放著他、伊萊和傑瑞米的合照。
艾薩克閉上眼睛,給自己注射了一支安神的藥物,在手機上設定好了鬧鐘。
這個時候,他需要一段高效的休息。
但那些過於紛亂的思緒沒有放過他。他在極深的睡眠裡面看到了跪倒在身邊的傑瑞米,那個名義上的哥哥求他救救伊萊,甚至告訴他伊萊是龍母原液最好的隱秘所,並用嘆為觀止的天才腦袋做了一份詳細的治療計劃,哪些原液可以再提取,哪部分又需要留在伊萊的體內,多少歲、第幾次、什麼方式,幾萬字的治療計劃,完全站在艾薩克的角度上,好像伊萊不過是一個人形器皿,並自願在最後一次治療之後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求借用他的力量把伊萊保護起來。
親情。
他天生缺少了作為人類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這些過於濃烈又不值得的感情。但傑瑞米臨死前的畫面莫名地刻進了他意識的最深處,總會在任何虛弱的時刻趁虛而入。許多年了,那個畫面還栩栩生地活著,傑瑞米的嘴角流著血,與伊萊一模一樣的淺色眼睛睜到了最大,從裡面清楚地映出了一張缺乏表情的臉。他想說什麼,說不出來,一直到他點頭說“我會保護好伊萊”,那雙眼睛才緩慢地閉合。
眼睛閉合之後,臉上爬滿了硬甲的伊萊出現在他的眼前。
艾薩克從噩夢中驚醒,茫然地盯著頭頂白色的天花板。鬧鐘還沒有響,他保持著半躺的姿勢,看到了小時候被鉑鱗病困擾的伊萊。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最脆弱的小生命,不到他大腿的小傢伙總喜歡扯著他的衣角,用與龍母一模一樣的清澈瞳孔注視著他。
伊萊是不同的。
只有伊萊是不同的。
但與整個世界都截然不同的伊萊此刻正躺在不到二十米的手術台上,即將成為他復仇的最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