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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備下了馬車,她便頂著洋灑細雪入了西宮。
***
蕭武川在湖心亭里等著她。
那湖心亭修築在水上,四面皆是平平池面。八角的飛檐上,積著些微白色,如灑了春日新絮。時有落雪飄揚著墜入湖面,泛開一圈細小漣漪來。幾條荷杆孤零零矗在碧水之中,像是已在這兒待了十好幾年。
四下極靜,落雪無聲。
姜靈洲循著九曲石橋,慢慢走到了那亭前。傘面之上,已是沉沉的了。
蕭武川坐在亭中,望著湖心裡那兩道荷杆,像是不會動的石像似的。瘦削的面頰上,竟然有幾分氣色,目光也有了幾分神采。姜靈洲一望之下,竟覺得那令人驚艷無端的翩翩美少年又回來了。
“攝政王妃來了?”
他聽見腳步聲,回了頭。他那因久不見天日而顯得極其蒼白的面孔,彷如被雪染就;眸光微亮,如同初初見到心上女子的純澈少年一般。
“見過陛下。”姜靈洲收了傘,低身一禮。
“免禮吧,坐就是了。”蕭武川一笑,抬起了空空衣袖,瘦削手臂指了指石桌對面的位子,“這兒本當是留給你的。”
他打量著姜靈洲,眸光愈亮,只覺得面前的女子真是美極了。不一會兒,他低聲道:“今日召攝政王妃來,只是想與王妃說些話罷了。待說完了,便送攝政王妃出宮去。”
“陛下但說無妨。”
蕭武川安靜了好一陣子,望向那亭外落雪,慢慢道:“朕常常想,若是朕不曾誤解三叔,又聽信了二叔之言,與三叔較了一輩子勁,是不是今日的景色,便會有所不同?”
姜靈洲沒說話,他又繼續道:“朕這一輩子,也只是庸庸碌碌,毫無所為。與父皇相比,實在是天上地下,雲泥之別。”
“……陛下,”姜靈洲開了口,低聲道,“‘一輩子’可還長著呢。哪是這短短十數年可說完的?”
“這話,攝政王妃說給旁人聽便可以了。朕這身體如何,攝政王妃還不明白麼?”蕭武川笑容愈益燦爛,便如春風過庭、吹開一院棠梨般,滿目皆是棣華,“興許,當年朕不與三叔較勁,最終……娶了你的,便是朕吧。”
他還是耿耿於懷,難以放下。
“是朕先向齊國求娶河陽公主。”他垂了眼眸,低聲喃喃,“若是這一切都不曾有過,那也許今日我倆便可在此地對飲賞雪,共賞山河。”
可這也僅僅是“如果”罷了。
如今河陽公主嫁給了蕭駿馳,而他則渾渾噩噩地過了那麼些年;既無大業,也無功過。如今身體衰弱,如這落入池面的冬雪一般,隨時便會消散而去。
“……河陽,”蕭武川將目光轉向她,語氣中微帶希冀,“假若,朕,不,我是說,假若……你不曾遇見三叔,你可願嫁給我?”
姜靈洲默。
蕭武川見她不答,眉心微蹙,眼眸中有了一分哀求之意。他放低姿態,道:“河陽,我快要死了。說兩句好聽話,讓我安安生生地去了,不成麼?”
姜靈洲還是默。
蕭武川僵硬著點了頭,喃喃道:“你當真如此恨我麼?因為三叔的緣故?”
這時,姜靈洲倏然抬起了頭,道:“陛下,臣妾並不敢憎恨於您。陛下只是受了jian人蒙蔽,也並未做過如何傷害臣妾之事。便是有,那也是過去之事了,臣妾並不放在心上。”
“那你為何不答?”
“臣妾不答,只是因為陛下之言,並無可能。”她直視著蕭武川,眸光堅定,“陛下並非無知幼子,也知道時事如東流之水,無可往復。如今凡事已定,又何必苦求一個‘如果’?”
蕭武川微喘了兩口氣,喉間如漏風一般,發出嘶嘶之聲。
“我只是……想要聽你說……”
“既然陛下想聽,那臣妾便說吧。”姜靈洲道,“若是臣妾不曾嫁給競陵王,陛下不曾與王爺有過那樣一番嫌隙,時事定然大改。競陵王不攝政,手無玄甲軍,自然攻不下齊國幽燕八鎮。屆時,就算陛下求娶齊國公主,嫁來的至多也只是臣妾的妹妹罷了。”
頓了頓,她又道:“興許,毫州王還能掌政。如此一來,齊國會攻破魏國也未可知。那時,便是和親締盟也不成了。世事有變,天行無常,又豈是一個‘如果’可以囊括的?”
蕭武川聽了,怔怔不動,仿佛又成了一尊石像。
——若是真如她這樣說,怕是他這輩子都不會遇見姜靈洲了。
“河陽,你可真是不饒人。”他苦苦一笑,眼底滿是澀意,“從前我竟只覺得你皮囊好看,真真是蠢鈍極了。”頓一頓,他又問道:“那我如今只問一句。”
“陛下且問。”
“河陽,你恨我麼?”
細雪無聲而落,滿湖細細漣漪。
姜靈洲正了肩上鶴敞,悠悠一嘆,道:“不恨。”
蕭武川的面容上漸漸泛開了苦澀笑意。
他曾欲占有她,又幾度對她夫君下手。她不恨自己,可真是幸哉。
“臣妾之所以不恨陛下,只是覺得陛下之事,並不值得掛慮心間罷了。”
她淡淡說,“佛書里說,‘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雖是勸人戒了人之愛的話,可也能算是臣妾此時心底之言了——陛下便是做過什麼,臣妾也不曾放在心上,轉頭便忘。……以是,不必恨。”
她這番話說完,蕭武川的苦笑愈甚。漸漸的,他覺得身子有些睏乏,那眼眸里的光彩也有些淡了。困意上涌,像是小時候被父皇教訓著練了一夜馬術一般的睏倦。
他倚靠在亭上,闔上了雙眼,喃喃道:“攝政王妃,朕有些困了,在此地小眠一會兒。你叫那些宮女莫要來擾了朕的清夢。太陽落山之後,再來叫朕回含章殿去吧。”
他眼皮沉沉,似是根本睜不開了。
姜靈洲起了身,見了一禮,答:“是。”
繼而,她便將身上鶴敞解下,披在帝王身上以御冬寒,然後悄聲退出了湖心之亭。
待步出了那九曲石橋,便有宮婢迎上來。姜靈洲將手中紙傘交於婢女,眼眸微暗,低聲道:“叫太醫過來。……還有,去備靈事吧,快些手腳,莫要過了今夜。”
湖上冬雪紛紛,披著鶴敞的瘦弱帝王如睡著了一般,倚在亭中。
***
安平七年,冬,魏帝蕭武川病薨。
作者有話要說:蕭武川:我這口便當吊了半本書終於發了!!
姜靈洲:發動特技*【當場念佛超度】
陸之若:我有一句***不得不說
第93章 籠中雀
安平八年, 春。
太延冬雪初融,新枝探綠。整座城池,猶如漸漸從冬日好眠之中甦醒,重煥出勃勃生機。城池一面,傳來修築敲打之聲, 原是冷清已久的太延東宮正被翻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