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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延燈火巍巍,滿城喧譁,兵甲之聲如動山河。
只要競陵王身死,這玄甲軍便也群龍無首,不足為據。祆教部眾得了毫州王之令,只想要取下蕭駿馳人頭,因而前撲後擁, 拼死也要衝入敵後。
那教眾們多是狄人、胡人,體格格外高大壯碩,使的武器也是少部慣用。衝鋒之時,口中還以部語嘶吼著教義;那高喚之聲,一呼百應,猶如潮水,仿佛能令傳火之神下一刻便降臨此間。但凡有短兵相接,軍士皆為教眾之勇猛而驚服。
“盡除奧赫都——”
“索羅亞都喃……”
那胡語狄言,令玄甲軍士都覺得甚為悚然。
“真是不怕死!”
“若按祆教教義論,只要不食自斃之物,不以火燒葬,死後便必然得以積善;若為神明號召戰死,則積善成倍,來世富貴無窮、坐享榮華。這祆教部眾之所以如此勇猛,怕是急著要去過下一輩子!”
“這祆教信眾四處皆有,太延祆教一反,怕是魏國上下一呼百應,四地皆起,著實是麻煩……”
兩相對壘,最終在西宮門前僵持不下。那祆教教眾各個殺紅了眼,直嚷著要為神正天道,燒了西宮以祭神火。
蕭飛驌身披鎧甲,自祆教部眾後獻身。他手握寶劍,聲音朗朗,喝道:“競陵王,你目無陛下,無請命而擅調兵權,實乃大罪也!且你篤信佛宗,因而迫害無辜祆教部眾,屠戮百姓,禍及教眾;如此殘暴無道,實不配做蕭姓之人!我雖為你兄長,今日卻也當替天行道!”
祆教與蕭駿馳本就是大敵,教眾聽聞此言,紛紛振臂大呼,如注沸血。
待如沸之聲平息,蕭飛驌又道:“祆教為善,本是良教。只因遭你迫害,因而教眾四散流離。如今四地教眾皆起,不為旁事,只為除掉你這為非作歹、為所欲為之jian王,以正君側!”
蕭飛驌雖說話說得義正辭嚴,心底卻沒甚麽底,只在默默盤算以後之事。這祆教自從被驅逐後,便一如不如一日,雖信眾響應費木呼之召,紛紛而起,卻無法與玄甲軍相較;恐怕還得再度吸納教眾,徐徐圖之。
祆教教眾聲音鼎沸,那玄甲軍卻極是安靜。許久之後,蕭駿馳才策馬出了人群,道:“二哥一見面,便給競陵扣了這麼多罪名,真是讓競陵擔當不起。”
他頓一頓,道:“不如來說一說祆教當年所做之事,如何?”
蕭駿馳身旁一名軍士接了口,道:“占田修寺以供奉神火,招攬閒惡卻無稅徭;上賄百官群臣以通朝堂,下壓百姓子民以搜刮錢財;主祭費木得了銀錢財寶無數,還娶了十幾房妾室。但凡是看上的女子,勿論有無婚嫁,皆強納入房中。如此惡行,竟被尊崇為‘賢者祭主’,哀哉!痛哉!”
“如此倒也罷了,可那費木呼尚不知足,竟加害大哥。”蕭駿馳道,“若非祆教女使古言朵妖言惑上,大哥又怎會白白戰死?”
“蕭駿馳,你這是在胡說八道!”蕭飛驌怒目圓睜,大喝道,“世人皆知是你心生貪慾,這才加害於大哥,只為了得那攝政之權!若不然,你何至於驅逐祆教以肅余證,又命人寫了那出《姚府案》來蠱惑人心?!”
“二哥,競陵像是那般有有耐心舞文弄墨之人?”蕭駿馳竟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姚府案》是民間戲唱,又與競陵何干?有那閒工夫看戲聽曲,倒不如多陪陪家中妻兒來的實在。”
兩人互斥惡行,未多時,西宮前又是一片喊殺之聲。那祆教本就崇火,竟意圖趁亂燒毀西宮。一時不慎,竟真讓他們點著了宮門之處。好在火勢尚小,還能潑滅。
只是著火的忙亂過後,祆教教眾尚在沐血廝殺,他們的主將毫州王卻不見了蹤影。
趁著著火之時,蕭飛驌已然調轉方向,奔逃出城。他一邊著手派人去接平朝雲母子,一邊思量著接下來的落足之處。
這祆教到底不比軍隊,講究的是以教義御人。太延城既已無落腳之處,不如撤出城去。他若能集結四處教眾,以身化神,便如虎添翼。屆時四地皆起,便是蕭駿馳用兵如神,也必會手忙腳亂。
他策馬狂奔許久,便有部將來報,說是不曾接到平朝雲母子。
蕭飛驌頓時大驚,險些就想立刻回那太延城去。想到長子玉雪可愛容顏,與平朝雲那令人魂牽夢繞的身姿,心裡便極是不安泰。
“再去找!便是死,也要將側妃與世子平安帶出!”蕭飛驌下令道。
***
蕭飛驌撤出太延之後,果然魏國上下,祆教皆反;不僅如此,蕭飛驌還自稱為教首主祭,大有以身為神之勢。這祆教雖已被驅逐了七年之久,卻遺毒深厚,難以拔除。一時間,各地皆是一陣忙亂。
好在蕭駿馳終於從毫州王府中搜出了應君玉所鑄之秘鑰,當即開了機匣,取出七年前蕭飛驌私鑄魚符時所留之往來書信。物證人證皆有,蕭飛驌加害先帝一事已是板上釘釘,再無可覆。轉瞬間,太延皆驚。
蕭駿馳終於得了聖命,得以光明正大追捕蕭飛驌。
***
含章殿。
祆教叛亂那一夜,蕭武川徹夜未眠。他倚在枕上,聽著宮外喧譁呼鬧,望著不絕火光,只覺得自己似已與這三千紅塵剝離。
那夜,他便已猜到了,待這場叛亂塵埃落定,勝出的那一人便會皇袍加身,取他而代之。
他心底是有些恨的,可要說恨些什麼,卻又不大說的出來。尤是在聽聞蕭飛驌私造魚符、加害父皇一事後,他便愈發空茫了。
若是仔細想來,萬事皆有跡可循。蕭駿馳曾斬了他兩個少年玩伴,那兩人慫恿他鬥雞走馬、沉迷享樂,常以一句“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來哄誘他荒廢學業。而這兩人,正是毫州王蕭飛驌送來的。
後來,他恨蕭駿馳奪他權勢,他便假作頑劣笨拙。蕭飛驌事事順著他,將他乖戾脾性打磨得更甚;反倒是蕭駿馳,常常勸他精學苦讀,莫要沉迷享樂。只是彼時,他被那“攝政”之名蒙蔽雙眼,又年歲尚輕,只是一心聽從蕭飛驌之言,只想扳倒蕭駿馳。
未料到,他竟是自始至終都疑恨錯了人。
如今他病弱之身,纏綿病榻,又不能生育,形如廢人。倒不如真將皇位交了出去——若是將這帝位交給三叔,想必父皇也是願意的罷?
只是,他心底仍有些殘餘的、不知是誰的渺茫恨意。
他招了招手,對內侍道:“叫太史來。”
太延城內暴動稍歇,滿城皆是狼藉。負責撰錄青簡的太史得召,提心吊帶地驅著馬車,穿過滿是巡邏兵衛的西城,入了宮,又到了含章殿。
“太史,若要你來記這安平七年的謀逆之事,如何書之?”
太史望著珠簾後那隱約的帝王身形,戰戰兢兢道:“臣須有筆墨紙張,才可下筆。”
“來人,奉四寶。”蕭武川咳了咳,道。
有了紙墨筆硯,白髮蒼蒼的太史撩了袖袍,提起筆來。雖沾了墨,卻遲遲不下筆,只在心底盤算著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