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頁
接下來的事,則模糊不清了。
只有幾個轉瞬畫面,宛如走馬燈一般飛速旋逝。
一忽兒,是戈響鐵鳴、廝殺震天。金羈染血,滿目皆是殘肢斷臂。玄甲軍猶如黑龍,溯游而上,將大地染為一片墨鏽夾雜之色;少年將領伸出手來,朝著前方努力探去,口中是嘶竭的呼喚。
“大哥——”
馬蹄高揚,嘶鳴蕭蕭。
長風一起,邊鼓轟隆。泥與血似雨而降,澆得人渾身濕透。
一忽兒,又變了一處場景。少年蕭駿馳掀開營帳垂簾,怒吼道:“女使呢!”卻見得帷幕里垂下一道玉臂,手腕處一道深深口子,蜿蜒血跡幾近乾涸,與墨黑髮絲絞在一塊兒,如蛇如川。
最末,則是姚用跪在刑場之上,一身鐵骨,錚錚依舊。雖披頭散髮、滿面血污,眼眸卻清朗如舊。他戴著重枷,朝前深叩了三個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末將與陛下生死知交,此生相逢,未有悔恨。便是今以身赴死,也未有不忍。只是可憐膝下尚有兒女。長子已去,次子莽撞,採薇年幼。日後,煩請競陵王……多多看顧。末將,感激不盡。”
天上陰雲滾滾,似鉛墨染就。譁然一盆驟雨傾斜而下,覆盡太延城闕。
“王爺?”
“……王爺?可是夢魘纏身?”
忽而間,蕭駿馳聽見了姜靈洲的聲音。
他陡然從夢中驚醒了,察覺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姜靈洲正立在他面前,秀美的面龐上掛著擔憂之色。屋外夏蟲萋萋,涼風四襲。
“啊……王妃。”蕭駿馳起了身,舒了口氣,“確實做了個不大襯意的夢。你怎麼起來了?我聽蘭姑姑說,你一早就歇下了。”
“睡的太久了,熱出一身汗,起來走動走動、吹吹風。恰看到王爺這兒還亮著燈,妾身便過來看看。”姜靈洲從袖裡抽出了手帕,替他拭去了面頰上的汗珠,道,“怎生出了那麼多的汗?這夢……如此可怕?”
她的手帕上有幽幽蘭香,讓蕭駿馳心思漸安。
“我夢到了我大哥。”他揉了揉眉心,道,“想來是之前在太延的事兒太惹人煩,才讓我夜不能寐,連做夢也夢見大哥的事情了。”
姜靈洲在他身旁坐下,溫婉一笑,道:“那王爺白天多想想別的事就好了。”
“……”
“我小時一旦遇著夢魘,兄長便告訴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要多想想喜愛的事兒,那夜裡必然會夢著歡喜的東西。”姜靈洲疊好了手帕,慢悠悠道,“我那時也不過七八歲,正是貪玩時候,想著多溜出去放會兒紙鳶。果不其然,晚上就夢到了我母后送我一個紅紙裁的大風箏。”
“那我須得多想想王妃才是。”蕭駿馳道,“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你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要太隨意了。趕明兒叫蘭姑姑給你屋裡加些冰,免得你熱出病了。切記不可貪涼快,半塊冰即可,不得任性。”
姜靈洲見他已平復了下來,這才抿唇一笑,告辭回去了。
又隔了幾日,白露忽然捧來了一個東西,說是蕭駿馳送來的禮物,原來是只紅紙裁的風箏。姜靈洲看了,不由失笑——蕭駿馳當她還是七八歲的小姑娘呢?且現在也不是春日放紙鳶的時候了。
日子便這樣一點點過去了。
夏季炎熱,日頭毒辣,摧磨得葉片嬌花都無精打采。好在到了秋月,便有幾陣雨水,重新沛潤了葉片。只是秋老虎也生猛得很,硬是讓這孟秋時節變得炎熱不已,須得抱冰枕竹而活。
七月初七是乞巧,年輕的姑娘們多要穿針結彩,以求一個好姻緣,姜靈洲的婢女們亦然。有好幾個小的,聽聞郡府里會有乞巧市,便早早求了姜靈洲,想去看一看那乞巧市。次數多了,連姜靈洲都有些好奇這競陵的乞巧市是怎樣一番模樣。
她懷胎近三月,還不怎麼顯懷,身上纖雲薄衫腰身仍是掐得極細。她盤算著自己月份尚輕,也不能算“不便活動”,便想要去看看那乞巧市。
蕭駿馳應了,只是要求自己必須跟去,周圍也得安排人馬護衛才行。於是,這夜,她便好好打扮一番,要與蕭駿馳一同出門去。蕭駿馳站在門口,抬頭一看,卻為眼前女子所愕——
未施晚妝,卻明肌照雪;薄綠綺羅,如色染翠微。
蕭駿馳只看了一眼,便沉沉一嘆。
姜靈洲有些疑惑,問道:“王爺嘆什麼呢?可是妾身胖了些,現在再穿這身顏色鮮亮的,已不太合適了?”
“怎會?”他故作扼腕之姿,道,“實在是王妃身姿耀眼,令人無心遊走街市。怕只怕,出不了這街,王妃便會被為夫扛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狗:誰敢說你胖,我第一個宰了。
公主:【不可思議臉】宰誰?我嗎?養肥了可以吃了?
【1】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白馬篇》,李白。
【2】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車遙遙篇》,傅玄。
第61章 乞巧夜
鳴蛩戚戚, 正是佳令時節。天上是星橋鵲駕橫渺渺,又有娟娟月輝分金鏡;人間是穿針巧婦望玉鉤,別有蛛絲鎖情兩依依。
這競陵的乞巧市極是熱鬧,有賣針線寶匣的,也有賣簪花烙果的;行人往來、絡繹不絕, 又嬌俏言語, 也有歡暢大笑。濃醇酒香,自酒樓中滿溢而出, 被夜風吹得滿街皆是。
街市一角幾棵合抱粗的桂樹、榆樹和梧桐, 在枝幹上懸了藏著謎語的夾紗燈籠, 花幾個銅錢可猜一次;若有人猜中, 便可換彩線一包;河邊停了幾艘錦羅玉舷的畫舫,岸邊燈紅柳綠, 襯著河上流燈點點、波光熠熠, 好不嫵媚。
姜靈洲沿著街側慢悠悠向前走去, 身後翠微色披帛低墜, 晃如流雲。她一眼便看見了那幾棵懸著夾紗燈籠的樹,便想要猜一猜燈謎。白露上前去,從那燈籠下抽出一紙迷面來,遞給了姜靈洲。
她定睛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似花又非花,別處有根芽;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
“這著實是好猜,可不是李太白的清平樂?謎底是雪花罷。”姜靈洲笑了笑, 說。
蕭駿馳接過一看,道:“王妃說的沒錯。這未免也太好猜了些。不過想來,這燈謎都是作給尋常百姓看的,那寫燈謎的書生也猜不到,聰慧如競陵王妃者也會來猜這七夕燈謎。”
白露拿著這迷面去換賞,店家聽聞是競陵王妃猜出了謎底,登時有些惶恐。除了一包彩線,還捧出兩盞流燈來,執意要贈給競陵王妃。
白露提著兩盞燈回來的時候,臉都有些氣鼓鼓了:“咱們王妃哪會缺這個?店家還硬是要塞到奴婢手上來。”
“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姜靈洲不以為意,從白露手裡接過了那燈籠,仔細一看,知曉這燈籠是要寫了心愿,在河岸邊放入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