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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他心底忽而有些懊惱了,可他依舊露著那副溫俊面貌,不輕不重地說:“若是有的選,我當然願意做個普通的書生。”
那著一身嫁衣的明艷女子聽了,卻橫抱雙臂,冷笑了一聲:“齊國男人都是這麼虛偽的麼?”
不待劉琮問出聲來,格胡娜便接著說了下去:“若是你真不想要那帝位,不想遺禍百姓,早就躲得遠遠的,又怎會這樣半推半就地當了個不像模樣的皇帝?”
這話,讓劉琮有些啞口無言了。
雪落下來,玉階上鋪滿了一片銀白,純澈如初生之地。他攥了下袖口,嘆口氣,道:“我……我是真的,不得不為。”
“省省吧。”格胡娜瞪了他一眼,反手進門去了。她轉身那一瞬,束成馬尾、不飾珠釵的微卷黑髮揚了起來,像是一筆用了拖筆的墨鋒似的。譁然鼓起的嫁衣裙擺,猶如獵獵的火焰,真是美不勝收。
劉琮慢慢垂下了眼帘,在門外輕聲道:“那我去看會兒書便是。皇后好好歇息吧。”
這麼輕的聲音,也不知那皇后聽見了沒有。
說罷,他轉頭離去。
他與格胡娜說不來話,反倒會兩看生厭,還不如回去看看自己喜愛的東西。
劉琮去了藏書閣,在黑魆魆的樓閣里點了一盞油燈,裹著披被翻閱起書架上的舊書來。這兒收納著前朝皇后網羅來的諸多書籍,有名家傳記,亦有儒書註疏,足夠劉琮打發時間了。他翻了幾冊書,便枕在書頁上睡著了。
夢飄飄悠悠的,他隱隱約約看見了什麼猶如世外寶境一般的地方,那是一片淒冷的雪,覆蓋了起伏皚皚的山野。一片連綿佛寺便矗立其上,梵音直入雲霄。那寺廟前站著個和尚,斜披著袈|裟,劉琮看著便覺得有些眼熟。
他仔細一想,啊,莫非這就是為姜靈洲批命的和尚?不,為姜靈洲批卦的是春官,而非什麼和尚。可是他聽那和尚開口說話了,念得是一句“鳳翼攀龍鱗……”
沒錯了,這就是一切執念障緣的起源。
姜靈洲是鳳翼,理當攀龍鱗。所以她所嫁之人,應當是天子。
既是在夢裡,那便沒有什麼不可承認的了。雖他潛心書畫風|月,在姜靈洲面前以一句“不得已而為之”來述說己身言行,一次次與自己說什麼“不求做帝王”,可他騙不了自己。他知自己心底深處,仍舊是眷戀著那天子之座的餘溫的。
因有了那一句“鳳翼攀龍鱗”,他便總覺得只要娶了姜靈洲,劉齊便可光復了。以是,執念就此深種,即使姜靈洲已嫁做人婦,依舊念念不忘。
夢裡那和尚又喃喃念了什麼,似乎是一句不可多得的佳句。劉琮愛詩如命,連忙想要將那和尚念的詩記下來,只是夢中事終歸只是夢中事,是根本記不住的。不消一會兒,那佳句便消匿如煙,再聽不見了。
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耳旁喊:“陛下!陛下,您怎麼在這個地方睡著了?”
劉琮恍恍惚惚從夢中醒了過來,便發現天已經蒙蒙亮了。從窗fèng里望出去,屋外的雪好像是停了,一片銀光素裹、晴初好霽。一個內侍正立在身旁,緊張道:“周大人與秦大人正在等著您吶。”
那兩位大人都是前朝舊部,劉琮其實不大想見他們,因為這二人每次都只會期期艾艾說著同一句話,所謂“不敢不報先帝之恩”云云,聽得次數多了,劉琮便覺得著實煩人。
可是不見那兩人,又不行。於是,劉琮招了招手,道:“請那兩位大人進來吧。”
內侍小心翼翼問:“陛下,您不洗把臉再見客麼……?”
“不了。”劉琮淡淡道,“他們都是看著我長大的,沒什麼好見外的。且我是什麼帝王,他倆心底也知悉得一清二楚,何必在這種小事上講究?”
——他算是什麼帝王?
——不過是比喪家之犬更好些的東西罷了。
內侍不敢惹怒他,便將那兩位老臣召進了藏書閣。老臣不上前,隔著一道書櫃,先痛哭流涕地哭訴了一番先帝之恩,又懇請劉琮務必光復劉氏王朝。最末,則提了一下那魏國的競陵王之事。
“陛下,現下那競陵王橫兵關外,這也不是個辦法。”周大人的聲音里透著一層驚懼,“倒不如趁著競陵王的使節來召城時,就把那競陵王妃還回去,好讓他早些退兵。既他答應了借兵,那就沒道理毀約……”
“把競陵王妃還回去了,誰能保證那競陵王不背約?”劉琮說,“兵不厭詐,他行軍打仗多年,又怎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唯有競陵王妃在手,才算是多了個保證。”
“陛下!臣也知‘兵不厭詐’,臣疑心那競陵王妃一介婦人,又何來威懾之力?”秦大人又道,“我看就算將這競陵王妃殺了,那競陵王也不會哀慟。怕是他就在等此時機,好與姜家人來一個左右夾擊。臣覺得,那使節是接待不得的……”
吵吵嚷嚷的聲音,讓劉琮頗為頭疼。
他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道:“我會考慮的,你們先下去吧。”
周大人與秦大人又吵著走出了藏書閣。劉琮應完那兩人,卻並未多思慮蕭駿馳之事,只是繼續翻了下書頁。他昨天枕在這書頁上睡了一整晚,手臂壓皺了書頁,他看了便覺得好不可惜,只好嘆了一聲。
“皇后在做什麼?”他問內侍。
“回稟陛下,皇后娘娘好像說是要在內宮打獵呢。”內侍答。
“打、打獵?”劉琮一愣,心裡暗叫不好,立刻起身匆匆往藏書閣外走去。
這內宮裡哪有什麼圈養著的獵物?只有他養在湖邊的幾隻白鶴罷了。他素來愛那“帶雪松枝翹膝脛,放花菱片綴毛衣”,也愛鶴那本應鳴於九皋之聲,因此養了許多鶴。
果然,待他到了池邊,便看到格胡娜正瞄著那白鶴呢。
雪後初晴,滿宮素光。琉璃瓦上覆滿白銀,萎萎蔓糙上結著玲瓏清霜。身材高挑的女郎穿著一襲寶藍直綴獵裝,耳邊別一根白羽,額上繫著一小塊兒的金護額,雙手張弓引弦,一副躍躍欲試模樣。
那一瞬,劉琮忽而隱約想起來,他在夢中所得之句是何了——
野有蔓糙,零露漙兮……
原是前人已作之歌,叫他在夢中得了去,恍恍惚惚以為是自己所作了。
風一忽兒吹過來,那池邊的鶴陡然扇翅,仰頭唳鳴。格胡娜看到劉琮站在一旁,有些掃了興致,放下弓來,道:“是劉琮啊。”
她還是不覺得劉琮是帝王,因而一直直呼其名。
繼而,她看到劉琮的臉,又哈哈大笑起來:“噯,劉琮,你這臉……你上哪兒睡了一覺,都不知道洗把臉的麼?”
她的笑聲一點兒也不收斂。齊國女子本就不常在人前露面,便是要笑,也是隔著紗扇、帷幕、珠簾,隱隱綽綽地揚唇一笑,似那五雲後的裊娜溫婉仙子;而格胡娜笑起來,不遮不掩,直白地將心底的樂意袒露出來,是截然不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