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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細細的嗓音,迴蕩在空曠的殿宇之間。
“讓他們進來罷。”靠在臥榻上的蕭武川揚了揚手,放下手中書籍,目光微茫,口中喃喃道,“也是許久未見三叔了……”
金雕玉砌的含章殿沒了管弦板牙,竟也有幾分清寂落寞。蕭駿馳踏入殿中時,便聞到這殿內有著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這不是一日、兩日可以積下來的氣味,似是已浸透了這金玉殿堂的每一寸簾幕與台柱,哪怕是馥郁的沉水薰香也遮蓋不去。
“見過陛下。”
蕭武川似是想說一聲“免禮”,可先出口的卻是一串輕微的咳嗽。姜靈洲聽了,不由微抬起頭來,打量著那靠在榻上的帝王。
一望之下,不由有些驚詫。
從前的蕭武川生的顏如美玉,令人驚艷無比。可現下的他卻病容明顯,身材瘦削,從前那副俊俏皮囊,如今已失了五六分色。
這還是那個容貌出眾、令人過目難忘的蕭武川麼?
蕭駿馳那一掌,竟有如此威力?這怕是不大可能吧。
“免、免禮。”蕭武川澀澀一笑,目光掃過面前這一對璧人,表情極是複雜。他啞著嗓子,道,“朕近來精神頭不大好,怕是不能陪你二人多說話。一會兒皇后會來,若是三嬸嬸怕一人待著無趣,可與皇后一道兒坐坐。”
他說罷,怔怔目光便落在了姜靈洲臉上。
——一段時日不見,她似乎又更好看了些,真是無愧於“南有河陽”的佳名。只是,這樣的人啊,卻並不是他的掌中物。
難捱,難捱。
真是難捱至極,又無可奈何至極。
“陛下,遵祖制,靈洲誕下的長子應當是世子才是。臣想在此,向陛下替長子請封。”蕭駿馳道,“這孩子喚作蕭逾璋,辱名‘春兒’,是臣陪靈洲回齊國省親時誕下的。”
“……三叔真是急性子,竟然連那麼幾年都等不得。”蕭武川咳了咳,目光略略茫然,“罷了,現在朕也不過是個廢人罷了,你們愛如何,便如何吧。”
“請陛下多多保重自身。”蕭駿馳聽著那咳嗽聲,關切道。
蕭武川不說話了,靠在枕上,直直望著頭頂,一副將要昏睡過去的模樣。他一天裡有泰半時間都是如此,在床上修養著度過,咳嗽聲與翻書聲,便是含章殿裡唯一的響動。
西宮的嬪妃,包括那曾盛寵一時的謝美人,早已被陸皇后驅散了個乾淨。現下,蕭武川也算是“只有一個女人了”。誰都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遵循了祖訓。
至於國政,則盡在四位輔政大臣與毫州王蕭飛驌的手中。從前,他費盡心思褫奪蕭駿馳的攝政之權;可事成之後,他卻依舊不能親手掌政。這魏國天下,從三叔叔的手中,又落到了二叔叔的手裡頭。
不僅如此,他如今已不能生育,此事更令他心如灰死。歷經大起大落、大喜大滅之後,蕭武川竟覺得,那苦苦追求的帝王之權已不再重要了。只要能為父皇報仇,他便滿足了。他現在只想著保重身體,免得熬不過別人,讓毫州王與競陵王白得了歡喜。
叔侄兩談了會兒請封世子之事,蕭駿馳便告辭了。
待出了含章殿,蕭駿馳去臨華宮坐了坐,又以頭疼為藉口,命人去請了太醫來。鬚髮皆白的老御醫很快提著小箱來了,見過禮後,便替蕭駿馳診脈。
“王爺的身子沒什麼大礙。”那老太醫撫一把鬍子,道,“怕是一路上京,沿途勞頓所致,老夫替王爺開一副保養精神的方子,王爺回去好好歇一陣便是了。”
“趙太醫,本王還有件事兒要問你。”蕭駿馳收回了手,笑道,“是關於陛下的身體的。”
一聽聞這句話,趙太醫立刻閉了嘴。許久後,他苦著臉,耷拉著眉毛,道:“這事兒,老夫是說不出的。還請王爺莫要為難老夫。”
這趙太醫在西宮中待了許久,最是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為了保命,有時候就得做一隻老老實實的縮頭烏龜。
“趙太醫,”蕭駿馳的聲音里笑意極明顯,“本王知道你想保重自身。可這審時度勢,也是極重要的。本王既然已回了太延,你以為,接下來……又待如何?”
此言一出,趙太醫的目光便詭譎起來。
——接下來會如何?
這競陵王蕭駿馳曾攝政六年,手握大權、翻雲覆雨,本就不是個好對付的主。當初他雖被剝了權,可但凡是這西宮裡的,誰不知道是蕭駿馳主動拋掉了那攝政之權?要不是攝政王妃當初突然有了身孕,蕭駿馳想帶著她回競陵去,只怕他現在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他如今回了太延……錯不了!定是要來奪回那些名利了。
一想到從前蕭駿馳的鐵血手腕,趙太醫便冷汗涔涔而下。一時間,他只覺得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心裡矛盾至極。就在此時,他聽到蕭駿馳說:“趙太醫大可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他人知道。”
頓了頓,蕭駿馳又道:“本王返京時便聽聞,趙太醫的長孫現在正想入朝,只是苦於無人舉薦。若是不嫌棄,不妨由費思弼費先生來做這舉薦者,何如?”
費思弼!那輔政大臣費思弼?
趙太醫的心底登時有了計較。
為了這長孫之事,他沒少費腦筋。可他雖是太醫,識得不少達官貴人,可因著他趙家到底不是官宦世家,甚少有人願伸出援手。便是有幫忙的,也被拒了回來。但若是有費思弼舉薦,那便大為不同了。
趙太醫思慮再三,大著膽子,附到了蕭駿馳耳旁,小聲說起話來。
***
依照蕭武川的話,姜靈洲回太延,陸皇后是要來見姜靈洲的,可她卻一直沒有出現。直到姜靈洲與蕭駿馳要出西宮時,才有陸皇后身旁的婢女紈扇遲遲來報,說陸皇后身子欠佳,起不來身,不能相送。
“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那便不必麻煩她了。”姜靈洲道。
紈扇應了喏,垂首恭送二人,這才返回陸皇后宮中。與紈扇口中相反,這“身子欠佳”的陸皇后卻並沒有臥病在床,而是打扮地丰容盛飾,面帶悅紅,正高高興興地聽著戲。宮殿裡熱熱鬧鬧的,滿是琴梆聲與拉長的唱戲聲。
春光正好,低垂的枝葉下攢著細細的花骨朵兒,嬌嫩鮮妍。花枝下坐著的陸皇后,也是容光煥發,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
她又如何能不春風得意呢?
這宮裡再無旁人,沒有了太后,也沒有了攝政王妃,她便是這太延最為尊貴的女子。且蕭武川現在臥病在床,宮裡頭的事也不管,她又與毫州王交好,自然是風頭無兩。
“這一折唱得好,有賞。”陸皇后笑了一聲,揚起佩著玳瑁甲套的尾指,自如意手中接過一顆剝好的紅果,塞入唇齒間。
“回稟娘娘,競陵王妃已經出宮了。”紈扇垂頭行至陸之瑤身旁,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