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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魚藻宮

    劉琮娶了格胡娜。

    姜靈洲微微愣了一會兒, 扯了個勉強的笑,道:“她是個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口中雖如此說,但她也明白這不過是套話罷了。劉琮復國,不論成與不成, 前路皆滿是艱險險阻;稍有不慎, 便會丟了性命。而格胡娜嫁給他,自也會隨著劉琮一道輾轉奔波, 飄零四方。

    門外簌簌落雪不歇, 劉琮一撩大紅衣擺, 在桌前坐下。他將那張皺巴巴的詩文勉強撫平, 低聲喃喃道:“這句詩里,當作‘水精玉蟬撥弦手’, 還是‘曉黛碧琅撥弦手’, 始終想不好, 拖拖延延便留到了現在。河陽以為如何?”

    “橫豎都差不多, 但水精玉蟬更順口些。”她答道。

    “好,那就用‘水精玉蟬’。”劉琮笑了起來。

    姜靈洲在窗邊注視著他,心底有些不可思議——這劉琮大婚之夜跑來她這兒,莫非只是為了探討這兩句詩文麼?  

    安靜了好一會兒,劉琮才道:“我看河陽的身孕也很久了,大夫說你脈象穩,這一胎也可能是個男孩兒。這魚藻宮裡吃的、住的,可有不喜歡的地方?”

    “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她聲音沒什麼起伏, “只是在這裡乞口食罷了。人在屋檐下,怎可不低頭?”

    劉琮握著詩文一角的手微微一緊,那好不容易撫平的詩紙又皺了起來。他將目光落向書格,又道:“我挑的這幾本書,都是你從前想看又沒法子看的。大魏抄本貴,也少存本,你可以在魚藻宮裡用這些書來打發打發時間。”

    姜靈洲聽了,語氣冷淡地答道:“競陵王待我很好,但凡我有想要的書目,他都會找來。更何況,時過境遷,如今我已經不大喜歡看這些東西了。”

    聽了她暗暗帶刺的話,劉琮失笑。許久後,他才幽然一嘆,道:“你也沒必要句句話都梗著我,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競陵王現在就橫軍白嶺關外,我可不敢隨意動彈。”

    姜靈洲第一次從劉琮口裡聽到了蕭駿馳的消息,忍不住靠近了他,追問道:“你說什麼?王爺……他做什麼了?”  

    劉琮折起了那方詩文,收入袖中,淡淡道:“若是我動了你一根手指頭,玄甲軍下一刻便會破了召城的城門。”

    頓了頓,他望向窗外飛雪,緩緩道:“你父皇當年帶兵攻打華亭,城破之日,兵荒馬亂。縱使我還小,那日的景象也著實無法忘記。若是再要經歷一次城破之險,那可真是折磨人。”

    姜靈洲低低說道:“那你乖乖做你的安慶王,不就好了?”

    聽聞此言,劉琮竟然笑出了聲來。

    許久後,他搖了搖頭,像是在感慨什麼:“河陽,我從不知你是個如此天真之人。……我也想依你所言,只做個醉心書畫的文人墨客,可是我不能。舊朝文武、父皇部將,每一日都在告訴我,這江山本是我的。若不將其奪回,便是對不起劉家列祖列宗。我又能如何?”

    話末,劉琮又是重重一聲嘆,清俊的眉眼上浮出一層倦意。

    姜靈洲啞口無言。

    她也知道,剛才自己的話太過天真莽撞了。於姜氏皇族來說,能給予劉琮一條活路,再令他做一輩子的富貴閒王,已經是極大的恩賜;可是對於劉琮來說,卻不然。他本就該是天之驕子,是姜家叛兵扭折了他原本的命運軌跡。  

    可是這成王敗寇,又豈是他們這樣的晚輩可以說清的?古來爭權奪勢之事,便沒有絕對的正誤。若劉琮覺得她父皇是逆賊,那她尚可稱劉琮之父荒政失道,乃天下百姓之敵。

    “我要匡復劉氏一脈,須得藉助魏國兵力。雖毫州王願助我,可他到底也只是個手無兵權的小王。若想要競陵王將玄甲軍借給我,也只能……勞你一用。”他苦笑了一陣,道,“果真,河陽好用的很。只要知道你在我手上,他便同意將玄甲軍借給我了。”

    頓了頓,他又道:“他待你……是真的好。你父皇知曉你在魏,卻仍要討要城池;可他知道你在我手上,無論什麼無禮要求都會答應。……如此,我便放心了。”

    姜靈洲愣了一會兒,輕聲問道:“劉琮,你不但要占據這召城,莫非還要一路南下,重奪回華亭不成?”

    劉琮撇過頭去,低聲道:“我乃劉氏後人,別無選擇。”

    “劉琮,你真是白讀了那麼多書。”她冷笑了一聲,道,“古來舉旗奪位者,又有幾個是在太平盛世登上龍椅的?天子不失道,你又以何理由攻打華亭呢?只不過是給百姓帶來更多苦厄罷了。”  

    姜靈洲的父皇之所以能入主華亭,便是因為劉齊皇帝昏庸無道,民怨紛紛。渭陽姜氏被逼得無法存活下去,這才成了所謂叛軍。而如今天下太平,她嫁去魏,又恰好換來齊魏修好,正是國泰民安、修生養息之時。劉琮要在此時掀起戰爭,真可謂是……

    嫌火燒得不夠多。

    無論劉琮勝敗,苦的都還是百姓。

    “我今日不是來同河陽吵架的,我只不過是來坐坐罷了。”劉琮撣了撣衣上融雪,站起了身,道,“我看河陽心情尚好,便不打擾了。有玄甲軍在關外,我是無論如何都動不得你的。”

    說罷,他便起身離去。

    染紫、澄碧彎了背,低身行禮:“恭送陛下。”

    姜靈洲一聽,心裡還咯噔了一下——這傢伙,在召城竟然已當起了“陛下”。

    劉琮離開了魚藻宮,自有婢女上來為他打傘。那婢女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不去皇后娘娘那兒看看麼?今夜可是您的大婚之夜。”  

    劉琮望向大紅的傘面,視線掠過傘外的飛雪,緩緩道:“你把傘給我,讓我自己走一陣吧。……皇后那兒,就算了,她不大想見到我。”

    婢女應了喏,就將傘交給了劉琮。

    劉琮獨自持著傘,著一身喜服,於大雪中穿過漫漫宮道。

    這召城的皇宮原本是前朝行宮,乃是劉齊皇室夏季避暑納涼之地,如今卻做了他的宮闕。劉齊亡朝時,劉琮才兩歲,根本不記得是否來過此處,只是聽舊宮人偶爾提起時才知曉,當年的皇后是抱著襁褓中的他來過的。

    但是,他的母后生的什麼模樣,劉琮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城破之日,前朝皇后一把火將華亭宮殿燒了一小半,遺骨都不曾找到。對於劉琮而言,曾經的家人與故國,都像是遠在華胥之中,遙不可及。

    他穿過光禿的小林,走到了一處靜湖旁。雖大雪盈山,湖面卻並未結冰,倒映著天上一輪金澄滿月,猶如清澈無雙的銀鏡。劉琮見了,便止了步,心底止不住地有什麼字眼冒出來。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大抵是與這類似的字眼。

    他見到那湖邊牽了一葉浮舟,看模樣,年歲仿佛比劉琮還要大些,搖搖晃晃的,覆著一身白雪,也不知是不是前朝時一直留下來的舊物。他撩起衣帶,跨入舟中,將傘擱在船頭,仰面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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