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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太后的話,姜靈洲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河陽,怕麼?”太后問。
“……”姜靈洲默然一會兒,道:“怕。”
姜靈洲終究只是個閨中少女,再沉靜大方,也只不過做與他人看的皮相罷了。此刻在朱太后面前,她聲音微哽,目含水光,道:“河陽怕此生再也回不了齊國,見不到祖奶奶和父皇、母后他們;也怕魏國地遠人惡,孤苦難捱;更怕遇人不淑,那蕭駿馳並非我良人。”
朱太后寬慰一般撫了撫她的手指,道:“莫怕。”
頓了頓,太后又道:“河陽,你可曾記得哀家同你說過,你出生時,春官替你占了一卦,說你‘南橘作枳,詩化神霧、鳳翼攀龍鱗,傳芳盡國風’。那時哀家便想著,你一介公主之身,又何來‘鳳翼攀龍鱗’之象?……想來這多端造化,早已在佛祖蓮前定下。你遠嫁魏國,便是要應了這句‘南橘作枳’罷。”
姜靈洲聽朱太后呢喃言語,眼淚更甚,不由趴在太后枕間痛哭一場。太后雖抱病,卻撐著身子起來拍她肩膀,說了數句“莫哭”。
祖孫倆又是一陣細談,之後,姜靈洲拭了拭眼角淚水,拾掇衣衫,恢復了沉穩模樣。待太后重又休息後,她便攜著婢女出了屏風。
三位妹妹正坐在外間,低頭竊語。因著她們都知道姜靈洲才是和親之人,此時此刻,她們面上格外輕快,與數日前滿面的愁雲慘霧截然不同。
二公主姜清渠穿著一襲耦色衣裙,目光直直往姜靈洲身上瞟。
姜靈洲還未走到她面前,姜清渠已是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河陽姐姐,莫要傷心了,父皇必然也不是故意迫你遠嫁的。”
姜清渠素來喜歡與姜靈洲一爭高低。
但凡姜靈洲有的賞賜,姜清渠便一定要爭上一爭。從小到大,姜清渠不知多少次為了那些鮫紗、釵環之類的東西,與姜靈洲鬧起來。
每每姜清渠一鬧,姜靈洲便自言“長姊須得謙讓”,將那些珠寶布帛讓給姜清渠;雖姜清渠時常說出些陰陽怪氣的話來,姜靈洲也一笑而過,不以為意。
到了姜靈洲十五歲得封“河陽”尊號時,姜清渠差點沒鬧上天。只可惜,鬧歸鬧,齊帝卻不搭理她,反倒將姜清渠的生母章貴人訓了一頓,說章貴人教女無方,竟把好端端的一國公主養成了小家子氣的市井潑婦。
姜清渠得知姜靈洲要遠嫁魏國時,心裡極美——想那魏國山高水遠,粗鄙重武,姜靈洲嫁去了便只有受苦的份。而她姜清渠身為大齊公主,自可以挑一位儒雅良善的帝婿。便是姜靈洲受盡寵愛又如何?終究還是被父皇狠心嫁予了魏人。
十數年來,姜清渠頭一次壓過了姜靈洲,心裡自是美極。
此時此刻,姜清渠看著姜靈洲微紅的眼眶,故作難過道:“聽說那魏人都生的高大兇猛,性子低劣,還有弟娶孤孀的性好。父皇竟然忍心讓河陽姐姐嫁去那樣的地方……”
“二姐姐!”三公主姜惠風皺著眉嚷道:“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
“三妹妹,我說的可是實話。”姜清渠訝然道。
姜靈洲正在腦中想著幽燕那還在魏人掌下的五個重鎮,及那些未來得及歸家的難民,心下有些亂糟糟的。聽得兩位妹妹爭吵,便出口道:“莫要擾了太后娘娘的清淨。”
姜惠風、姜清渠立時安靜下來。
姜靈洲身上還壓著一堆事兒,便回去了。她走後不久,朱太后在宮婢的攙扶下勉強起了床,好似要追著姜靈洲的背影。
太后娘娘走路有些顫顫的,一路攀扶著座椅寶瓶。姜清渠見了,連忙上前攙扶太后,想要討好一下這個一向不親近自己,脾氣又古怪的祖母。
朱太后扶著門框,喃喃道:“河陽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啊。”
姜清渠也應和道:“是呀,也不知父皇怎麼忍心將河陽姐姐嫁給魏人?”這句話她已說了無數遍,問宮婢、問靈洲、問太后。問話之時,心裡是一番幸災樂禍與慶幸不已。
朱太后瞥她一眼,似是知曉了姜清渠心裡的疑問,說道:“你父皇自是捨不得把你大姐嫁出去的,只是河陽自請出嫁,去意決絕,這才允了她。”
姜清渠微微一愣。
“河陽姐姐……是自請出嫁的?”她問道,似痴人囈語。
“是。”朱太后望著殿前台階,喃喃道:“你大姐素來懂事,心知魏人馬蹄壓境,唯以和親之計方可換來一時太平與民安國順,這才向你父皇請命,遠嫁魏國。”
朱太后的話,如一道重石打在姜清渠的心上。朱太后還說了些什麼,姜清渠卻不大聽得進了。她只覺得心裡悶得很,好似被陰雲蓋了一天一地。
沒料到,姜靈洲竟是自請和親的。
別的姐妹都避之不及,唯恐被父皇嫁給了剽悍粗魯的魏人做妻;可她卻自願請命,遠嫁異國,這又是為了什麼?莫非真是為了這泱泱國土?
一時間,姜清渠心中酸澀難當。
她一忽兒想著,早知道她也似姜靈洲一般自請出嫁,許還能博個青史留名;一忽兒她又想著若是嫁去了魏國,這一生便已是毀了個七七八八,她可沒有姜靈洲那般的決心。
猶猶豫豫,難以決斷,這般恍惚一會兒後,姜清渠心裡便只剩下了一個想法——她姜清渠之所以樣樣比不得姜靈洲,父皇不重她、太后不寵她,怕是……
理所當然吧。
作者有話要說:
你錯了,父皇母后不寵你只是因為你不是本文女主。
第5章 終出嫁
七月孟秋,姜靈洲出嫁。
恰是初秋時節,高秋明慡、瑤階生光,宮闕內外灑掃一新。
姜靈洲既是有尊號在身的公主,齊帝便依照祖例,允她自朱雀門發嫁。她卯時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挽了如雲髮髻、披了艷紅衣衫,便到皇后、太后跟前拜別。
她與朱太后本就感情極深,自又是一番惜別。只可惜太后身子不好,不得出殿送她出嫁。
及到皇后宮中,皇后端坐高椅,秀眉擰著,面上還是一副不甚愉快的模樣。
皇后尚在家做姑娘時便極是得寵,後來她嫁了人,又隨夫君入主華亭,更是過得順風順水。這輩子,皇后還未曾有什麼大坎坷。因此,到了這般年紀,她還有些小女兒的天性。
女兒自請出嫁這事兒,讓皇后賭了數月的氣。她終日裡對皇帝冷著面孔,只覺得皇帝為了在史官筆下留一個好名聲,便賠了她最愛重的女兒。因此,即便到了姜靈洲出嫁這日,皇后依舊惱恨不已。
太子見皇后這幅模樣,低嘆一聲,在皇后耳邊輕聲道:“母后,莫氣了。不趁著現下多說說話,以後怕是都見不到河陽了。”
皇后聽了這番話,猶猶豫豫的,最終面色還是軟了下來。她牽過姜靈洲的手,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憋出氣惱的一句話來:“以後若是在魏國受了氣,可沒有母后替你撐著了。記得時常捎信回來,你祖奶奶要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