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可是如果那根本不是蘇離的本意,那麼是不是連這微不足道的怨恨也應隨之消失呢?
紅線自嘲的笑笑,恨了就是恨了,就像割出的傷痕,即使痊癒,不留痕跡,摸到那裡,也會感到徹骨的疼。
回到府里,瑞大將軍與娘親都在。
“陛下拒了你爹請辭的摺子。”娘親面色蒼白,一臉倦容。
“孩兒知曉了。”紅線小聲答著。
瑞大將軍苦笑:“皇上……還要封你官。”
啊?!
紅線赫然抬頭,不可置信地望定瑞大將軍。
後者面色沉重,點點頭道:“皇上今天親口說了,官拜中書令。”
“中書令?”紅線已驚愕得分不出好賴,只是瞧著瑞大將軍出神。
“中書令,從四品,負責處理尚書章奏,年奉九百六十石,再升一級便是中書監令。”瑞大將軍乾巴巴地解釋道。
紅線喃喃道:“從四品?他瘋了……”
娘親一直眼圈通紅,此刻才勉強笑道:“我看,全天下只怕再難找出比咱們還不知足的人了,這是被封官,又不是賜死……”
“你懂什麼……朝臣起初都反對,但皇上下了口諭,有異議者,殺無赦!” 瑞大將軍又道:“我想,皇上這樣做,與太后賭氣是一方面,藉此事立威是另一方面,現在看來,只怕……咱們瑞家正巧成了犧牲品。”
蘇離啊蘇離,你忒也狠了,你不光拖我一人下水,還連窩端!
想起半日來的所見所聞,紅線不由苦笑,傳聞終究作不得准,哪是什麼專寵愛護,不過被那人相中,做了枚棋子而已,前打朝臣眾口,後堵太后攬權,以情愛為名,立一家之威。
“我不要這個封賞。”
“傻孩子!聖旨三日內便要頒下,能容得你不要?況且聖上已經撂下話了,有異議者,殺無赦啊!我們抗旨,是死,接旨……雖死的晚些,卻也要死在悠悠眾口裡!”
回到房裡,紅線懨懨地將門掩好,插上,準備定下神來好好尋思這應對之法,沒想到還未轉身就覺腦後一麻,冰涼一指擊在他脖後某處,立時渾身酸軟,幾將跌倒。
“咦?是你呀!”夕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啪啪兩下不知又按了哪,解了酸麻。
紅線轉身,看到蒙著面的夕文,氣不打一處來。
心道:不是我還能是誰?!還說什麼行刺皇上,害我擔心一整日,現下倒好,鬧得天怒人怨,不如真殺了痛快。
夕文摘下面巾,一臉歉意:“天亮前沒抓住機會,現在潛不進去了。”
夕文生了張娃娃臉,眉頭淡淡皺著,腮幫子嘟得鼓鼓的,仿佛與哪個孩子鬥了氣般,委屈得不行。
紅線暗嘆口氣,柔聲道:“我還只當你是說笑,誰教你真去行刺了?深宮大院的,若被捉了怎麼辦?”
夕文睜大雙眼,奇道:“我怎麼可能被捉住~~倒是你,難道不恨嗎?還是說……你真愛上他啦?”
“人世間,除了愛便只有恨嗎?”紅線肅穆道:“是我還劫認錯了人,孽緣生了便是生了,哪有殺人泄憤的道理……若真殺了,恐怕要被天打五雷轟呢。”
“哼,你說得倒通透,那當初為何擲掉我一顆牙?”夕文狡猾地笑笑,指指自己右邊半面臉頰,道:“你若真能看透……當年何苦傷我?別告訴我,你那時還小,不懂事,哼!難怪那時大家都聽你的,你倒說說,現今……你可有幾百歲啦?”
幾百歲?一千歲啦。
紅線臉上一陣發燒,自個思索了一會,道:“夕文,你是真的長大了,寶兒……也長大了,只有我,以神仙自居,反而裹足不前,大事上糊塗,小事上計較。”
夕文自覺話題過於沉重,扭頭閃身躥向窗戶。
“你這裡真美,我家原來也是有個小院的,只是釀滿了冰梅湯……一到這個時節,別家院裡都是花香氣,而我家,只能聞見酸氣……”夕文背對著紅線,雙手撐住窗台立起,半個身子探出,仰著脖子看天。
紅線忽然想起,夕文是沒有爹的,那時竹齋里的孩子便常常以此笑他,恐怕他們母子的生活也是極艱辛。
正想問候他的家人時,夕文忽然道:“聽說皇上封你官了,要去嗎?”
紅線一怔,道:“我從出生那天起,便只想早日回歸天庭,仕途財帛於我,都是浮雲,可是現在……好像沒有我拒絕的餘地……”
夕文回頭,挑眉微笑:“我知道,你抓鬮時抓了牡丹花瓣……你的好寶兒,則抓了你的褲腳,他們都說,他定要拖累你一輩子。”
現在看來,似乎是我拖累了他們。
夕文瘦瘦的身子掛在窗上,遠遠看去,好像頭頂著如洗的藍天,手扶著碧綠的荷池。
夏風吹來,荷葉層層疊疊盪著,他的衣袂也層層疊疊盪著,恍惚中,仿佛整個人化成了一隻黑翼的蝶,正巧落在《碧荷圖》上,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風動還是人動。
紅線看得好生羨慕,這一刻只覺夕文的天地才是真正的自由與無垠,不禁嘆道:“若有你那樣的本事,我一定將這紛擾拋得遠遠的,任誰也找不到。”
夕文聽到這話,訝異的回頭,道:“你現在也可以呀。”
看著某人過於驚訝的表情,夕文笑了,一個縱身拉住紅線的手腕,道:“你跟我來。”
第24章 命格
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
“你跟我來。”夕文五指冰涼,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紅線還沒晃過神來,身子已被一股輕巧的力氣提起,攜著他跳過窗根,躍過矮牆,一路足不點地到了城外東郊。
落在方圓十里不見人煙的郊外,紅線仍沉浸在剛剛如夢境般美好的愉快體驗中,他望著碧藍的天空,由衷感嘆道:“好久沒有騰過雲彩了,”說完又轉向夕文:“當初你被天兵架著時,我就覺得你慧根頗深,怎麼你這世還有如此能耐?”
夕文鼻孔出氣,輕哼一聲,道:“你隨我來。” 說罷便向更荒涼的地方行去。
紅線跟著夕文,漸漸行至一片不大但很茂密的野林中。
想必平日這裡鮮少人來,因此腳下並沒有前人踏出的小徑,落腳處只有及膝的荊蔓野糙,粗糙地剮磨著衣擺。
夕文走得極快,仿佛認路似的,雖然也是步行,但一會功夫已經將紅線甩下老遠。
紅線哪裡享受過這等“踏青”的待遇,此時深一腳淺一腳邁得極為艱辛,看看前面縱橫交錯的枝椏,枝枝都是差不多的樣子,仿佛總也走不到頭。再看看遠處瘦瘦的背影,他又納罕,夕文不知懂得什麼仙法,從瑞府到這裡不過費了一刻功夫,那麼現在委屈這雙腿又是何苦來哉?
好不容易,夕文終於在一片相對空曠的地方停住。
紅線緊走兩步,越靠近夕文,一股濃郁的甜香味道越是明顯,原來後者正站在一株極繁茂的金桂樹下,肩頭已落了一層金黃的桂花。
紅線心裡的疑問竟沒敢問出,仿佛怕驚擾了這份靜謐似的,只是悄悄站在了夕文身後。
夕文站得極直,眼睛卻一霎不霎地望定身前兩米處的空地。
紅線順他目光看去,只覺怦然心動。
金桂花開,金桂花落,不知用去了幾載,竟將樹下這方土地埋出了一片金黃。
原是覆滿了桂花,但在這氤氳熱氣里蒸著,不但蒸出了酒釀般微醺的甜,還蒸出了厚厚一層花泥。
微風吹過,又是幾粒金黃跌落,跌在無數前輩作古的屍骸上,如風歸於天空,如雲隱於霧裡,再難尋到端倪。
夕文蹲下,伸出袖子去拂身前的花瓣,花瓣都積成了花泥,噴香金黃染了夕文一袖子也沒拂去多少,紅線也不懂他要幹什麼,也蹲在他旁邊,幫著一起拂著,直到露出下面的泥土,夕文才起身,慢慢後退,直直跪下。
紅線見他跪下,不禁驚了,再看手下露出的泥土,並不平整,而是一個微凸的鼓包。
“我娘便葬在此處。”
紅線彈了起來,恭謹站到一旁。
“那年我隨娘探親,走的便是這林外的土路,遇上悍匪,劫了財還要劫人,娘護著我逃進這林子,卻挨了箭矢。”
“原以為我的人生便是和娘一樣,守著顏記鋪子平安到老……沒想,轉眼功夫,卻是我親手將娘葬在此處,連塊墓碑都沒尋到。”
“娘很能幹,別人背地裡瞧不起她,她都不在乎,她唯一向我抱怨過的,就是不喜歡身上常年散著的酸梅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