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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當他最後一次睜開眼時,身子輕如一縷煙霧,遙遙欲升,升至半空時他向下瞅了一眼。
洞外只有一個淺淺的墳包。
他確實如願以償成了神仙,他屢下凡間,平瘟疫,治水患,渡盡蒼生,行盡善緣。後世人稱他為呂祖,說他手上有三柄劍,一曰斷無明煩惱,二曰斷無明嗔怒,三曰斷無明貪慾。
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還有一雙眼睛,一雙隔著丈許遠幽幽望來的眼睛,即使隔了幾世,任時光流轉,再見到時,也能一眼認出的眼睛。
再見面時,她站在二樓的窗里,被滿院的白牡丹映著,明媚且咄咄逼人。
“帝君……”一個聲音遠遠傳來。
虛無應聲望去,月老站在杏子林外。
自從與各路神仙都漸漸生疏之後,月老還是常來,而且每次都會帶些貼心的小玩意兒,例如仙蜜悶的酒糟,王母壽宴賞下的果子,甚至是一兩瓶金丹或仙露。
不出所料,剛進得殿堂,月老便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微微笑道:“這是東華府上新結的楊梅,酸甜可口香氣濃郁,用來泡酒最好不過。”
雪白的絹子被楊梅染出殷紅一片,蜜似的香味撲鼻而來。
虛無如何不知,東華院裡的楊梅取自南海的仙種,五百年結果,有潤膚養顏的功效。
他曾親眼見過,東華曾取十枚果子製成楊梅仙露孝敬王母娘娘,當時王母都笑得開了花。
東華又是出了名的吝嗇,這月老一拿就是一包,可見費煞了苦心。
“月老,其實完全不必,即便是看在舊日的情分上,這些年來你隔不了幾日便來看我一回便已足夠,何苦還整這稀罕物……而且,這裡於你修真沒有什麼好處。”
“帝君……難道要趕下仙走麼?還是……怪罪下仙當日不該多嘴?”
“怎麼會呢!”虛無笑了,笑容帶著幾分蕭索:“當年多虧了你的回護,我才能留在天庭……我是一個人呆慣了,連話都說不好……我的意思是,這裡離下面太近,你現在管著人間姻緣,不好常來。”
“是,下仙記下了。”靜了一會,月老又道:“對了,下仙新收了一個孩子,我派他專門綁縛虐戀,以後少不得要常來走動了。”
虛無長眉微皺:“哦?”
“虛無殿不是為清點冤魂而設的麼?人間因情愛而生的冤魂極多,所以下仙這才單撥出了他來綁縛虐戀……所以……”
“哦……我明白了。”虛無打斷他的話頭,又問:“他叫什麼名字?”
“紅線。”
“紅線?”虛無不由笑了:“你倒圖省事,連名字都省了,你座下的仙童哪個不是紅線?”
“帝君說的是,下仙懶惰了。”月老陪著笑道。
又過一會,才起身告辭。“帝君保重。”
虛無點點頭:“去忙吧。”
看著月老的背影一點點走遠,虛無心裡一動,仍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還是沒有……她的消息麼?”
月老原地頓住。
“回稟帝君,沒有……”
“……以後不要再叫我帝君,叫我虛無吧。”
原來還是不能忘……那麼一千五百年呢?會不會忘?月老一路想著,一路苦笑。
他曾問過帝君,為什麼會愛上。
帝君說:“因為看著面善,心裡歡喜,便愛了。”
當時他不懂,但直到他接掌人間姻緣後才漸漸明白,原來所謂“面善”,不過是因為前世有緣。
叫紅線的孩子剛化出人形,手腳白皙柔軟,站著還有些打晃。
月老寵溺地看著他,問道:“派你去凡間綁縛虐戀,你可願意?”
紅線張著烏黑的大眼,咿咿呀呀地笑了,身子半曲漸漸縮成一根細細的鮮紅線頭,會意地纏在月老指上。
月老用這指在姻緣鏡上某處輕輕敲點,一縷紅光便“嗖”的一聲脫指飛出,向鏡中人間奔去。
紅線,希望你從此看多了,也能看破了,我這番苦心才沒白費……
叫紅線的那個孩子剛來時,虛無有些煩他。
那孩子一點仙性都沒有,什麼都不懂,甚至可以說是無知。
一次審理生魂時,他竟求他從輕發落!
“這是我的司職,豈容你胡亂辯駁?這女子在世時與其叔勾搭成jian,亂了綱常,打入畜生道都是輕了的。”他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
“可是……虛無君你不知道,她那夫君成日打她,而且,而且……她與那董生自小相識,真的是青梅竹馬郎有情妾有意,只是那董大花了錢財才……”紅線急得冒汗,剛從人間學來的詞彙一股腦都用上了。
什麼烏七八糟的!月老這傢伙怎麼看人越來越走眼了!
虛無不再理他,持了驚魂木便要拍下。驚魂木一拍,這案就算結了,生魂便由往生司的小童帶走,該哪哪去。
可是那紅線卻一把撲了上來,死死按住他的手,說什麼也不讓這驚魂木落定。
“你幹什麼!怎麼……沒個樣子!”虛無自打成仙到現在,從沒見過這樣無理取鬧的,虛無殿再偏僻,它也是仙衙啊,哪有在堂上拉扯的道理?!
紅線撲在他身上,拼了命的按著他的手,嘴裡還喊著:“虛無你聽我說!別判,別判呢!她很可憐啊……”
虛無見他急得滿臉冒汗,被水漬那麼一浸,額心那粒紅痣越發鮮艷……他重重閉上眼,手臂一揚,紅線的身子應聲摔倒……很快便沉沉睡去。
退堂後,除去殿首案下蜷成一團打著呼嚕的那人外,便只剩虛無一個了。
他將印著雲朵圖樣的官服胡亂扯開,又把頂上髮髻抓得鬆散了才出去。
站到杏子林前他開始數數,數一下,走一步,因為這天的人間日子是十五日,他便走了一十五步。
他站在十五的位置上蹲下,雙手插在土裡仔細挖刨,只一會功夫,他露出欣喜的神色。
土裡埋的自然是酒。
他抱著那酒罈淺笑著在樹前坐下,開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這次很幸運,趕上了三百五十年前藏的……
不知喝了多久,直到腦子空白,身子綿軟,腳下虛浮才作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邁過門檻,經過迴廊,穿過大廳……哎?那團東西是什麼?
虛無定睛看了好一會才想起,啊,是那個惹人厭的孩子……不過……這傢伙的仙根到底有多輕啊?我明明只用了一分力,他怎麼能睡到現在?
他甩甩袖子,跌跌撞撞往臥房走。
從大堂到臥室其實很近,但由於這晚實在喝得太多,再加上……懷裡又多了一個人的重量,因此他走得很慢。
這個讓人厭煩的孩子……怎麼也長了這麼一粒紅痣……真是礙眼啊。
一點禮數都沒有,也不知道是怎麼修成仙的……
竟然為凡人說情,這種素質怎麼綁姻緣……
哎……其實凡人間的情愛,他又懂得什麼了……
虛無抱著膝蓋靠在床角,看著以各種怪異姿勢霸占著他的睡床的傢伙。對於月老的眼光,他百思不得其解。
月老居里。
“你覺得虛無君如何?”月老盯著這個徹夜未歸的孩子,小心試探。
“很好啊!昨天我不知怎麼就睡著了,他還把床讓給我……”紅線坦然的點頭。
“哦?”月老挑挑眉,警覺的眯起眼梢:“這麼說……你睡在他床上?那他睡在哪裡?”
“他?”紅線認真的想了一會,道:“我不知道,反正我醒來後就沒見到他……”
“怎麼會沒見到呢?難道你沒去道謝?”
“我有啊!但我喊了他一聲,他沒理我,我追上去,才發現他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紅線嘟著嘴小聲說著。
“……那你睡著前他在哪裡?”月老就這個問題窮追猛打。
“睡著前?他在審魂啊!”
“審魂?他審魂時你睡著了?你到底在做什麼啊……”月老的表情猶如吞了粒蒼蠅屎。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勸他輕些判,他好像不同意,我就按住他的手,怎麼也不讓他拍那板子,然後……他揮了揮手,我就睡著了!”
月老看著他,面色有些青白。“好了,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