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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紅線又想到那丑道,那淺坑密布的馬臉……無論如何也不靠譜啊,他越想越覺得敗胃口。
“怎麼那副表情?我……我這套劍法很醜嗎?”夕文不知何時已停住了舞劍。
“啊,不是,不是你丑。”紅線順嘴說道。
“哦……你怎麼還在這?”夕文沒理會他話里的深意,反而看見了地上的笸籮。
紅線端著笸籮來到西頭院裡,丑道正抱著葫蘆背對他打坐,紅線儘量輕的靠近,打算放下笸籮就溜。
離近了才看出,丑道並沒在打坐,而是鼓弄葫蘆,葫蘆好像有生命似的,微微抖動,紅線有點緊張,一絲陽光正打在丑道的後背,正好將幾個補丁照亮。
紅線忽然覺出不對,丑道的衣裳是深灰襯著淺灰,大補丁摞著小補丁,看著極為齷齪,但此時離近了卻能看出,一點也不髒,不但不髒,而且連個粗糙的線頭的看不見。
紅線心中狂跳,莫非這丑道是妖物幻化?用了什麼迷魂的法子蠱惑了夕文?
如此想來,他又大著膽子去觀察丑道的側臉,將心中所知的異物精怪一一數過,正想到壁虎精時,丑道忽然扭臉:“你若閒著,就把這些蓮子摘了。”
紅線手一抖,笸籮拋向半空,丑道輕巧接過,向紅線遞來。
“怎……怎麼摘?”紅線驚魂未定。
丑道斜他一眼,道:“你吃過蓮子麼?”
“自然吃過。”
蓮子銀耳湯不就是蓮子麼?
“那就按你吃過的樣子摘。”道人扭臉不再理他,繼續搗鼓那個葫蘆。
按我吃過的摘?
紅線低頭扒拉蓮子,那些蓮子經過晾曬,一粒粒好似珍珠,五指下去,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我吃過的蓮子浸在湯里時是雪白雪白的,恩,這些蓮子有綠皮,把皮剝了就是。
紅線抱著笸籮開始剝皮。
乾燥的蓮子皮很容易剝下,手指捻一捻就完事。
紅線得意地將笸籮往丑道面前一送,道:“摘好了!”
丑道瞟了眼那笸籮,翻翻眼皮,道:“和你吃過的一樣嗎?”
紅線道:“自然一樣。”
丑道笑笑:“那你吃一粒。”
紅線瞪大眼:“這是生的……”
丑道不耐:“死不了。”
紅線悲壯地挑了一粒小顆的:“啊!呸呸!怎麼這麼苦!”
“不是說和你吃過的一樣麼?”丑道眼睛彎彎隱著笑意。
“看著是一樣的……”
丑道也挑了枚蓮子,在手指間輕輕捻動,蓮子裂成兩半,露出裡面嫩綠的芯來,道:“蓮子苦心,你沒去心,能不苦麼?”
說罷,將裂開的一半遞給紅線,紅線試探性的放進嘴裡。
果然不苦,甚至還有一絲甘甜。
丑道背著手站起,道:“為人一道,也是如此,有心便生欲,有欲生苦患,世事多苦患……若想不苦,唯有先無心。”
“很多事就和這蓮子一樣,乍看上去,雪白無害,但嘗得深了,除了苦……還剩下什麼?”丑道慢悠悠說著,立在門扉的葫蘆,竟也微微抖動。
除了苦,還剩下什麼?
這是在教育我呢?
紅線心中好笑,抬頭對上丑道的眼,道:“想必熬成湯後,再放幾段冰糖就不苦了。”
丑道一雙三角眼精光熠熠:“你怎麼如此愚鈍?”
“我哪裡愚鈍?若不知苦,哪懂甘甜?就像剛才去了心的蓮子,其實也不甜,但因為我先前吃了苦的,所以才覺得甜。”
丑道似乎怔住,想要反駁,卻又無話,一時蹲在原地低頭思索起來。
不嘗苦,哪懂甜……似乎有理,但還是有哪裡不對,本來要藉機暗喻一番的,怎麼就被他搶了嘴?
想著想著,丑道心中豁然一亮,抬頭大聲道:“不對!甜往往只在一瞬,苦痛卻是漫長永久!”
可是院落空空哪裡還見紅線的影子,丑道重哼一聲,回頭去拾那葫蘆。
手碰上的一瞬間,葫蘆似人,瑟瑟抖著。
丑道輕罵:“小精怪,本星君帶你去受佛光,總好過人世這麼晃著!你怕什麼!”
葫蘆里傳出細若遊絲的聲音道:“我寧願在這人世晃著,還有見著那人的可能。”
丑道嘆了口氣:“和你說了多少遍,他是凡人,自有他的命數,你是當年誤落人間的泥人中的一個,既生了仙根,還是早日得道的好,你惦記著那人,那人卻不會再記著你。”
葫蘆中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又道:“你們可知道那蓮子是否願意變甜?苦得甘願,苦也是甜。”
說完後,再無聲響傳出。
丑道神色痴絕,定定站了半日。
紅線逃回房裡,喘了很久的氣,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已經先入為主認為丑道是妖物幻化,可是這次對著他的臉,竟一點也不害怕。
若想不苦,唯有無心。
紅線想起丑道那一番話,又想起自己振振有詞的反駁,搖頭笑笑,他決定同夕文好好談談。
他小心地斟酌了良久,終於以一句你瘦了作為開場白。
夕文驚訝地看了他一會,道:“不錯,有長進,會疼人兒了。”
“你……晚上沒睡好吧?瞧這眼眶,跟被人打了似的。”其實夕文的黑眼圈沒那麼誇張,十七八的少年,偶爾熬熬夜不算什麼事。
夕文果然一驚,欲蓋彌彰地瞪大眼睛。
機警地問道:“我睡得挺好啊,難道……你聽到什麼了?”
紅線心裡一涼,果然是這樣!
想到夕文與丑道……紅線不光胃裡翻攪,連帶的,屁股也隱隱作痛。
“沒聽到什麼……那個,你和那道爺認識很久了?”
夕文更加緊張,忙道:“你……提他做什麼?”
紅線瞭然,也看出夕文臉薄。
嗽了嗽嗓子,道:“沒啥,今天道爺給我講了很多人生道理,正感慨呢!”
會談匆匆結束,不知是心裡作用還是什麼,直到晚上,夕文都覺得紅線看自己的眼神不對,有時憂心忡忡,有時又欲語還休,晚飯時,他竟對著一根黃瓜蘸醬發呆。
夕文也沒了胃口,早早回屋。
月上中天時,紅線還是沒睡著,他總覺得門前有人飄過,他起身披衣,來到夕文門前,靜靜地待了一會,終於推開了門。
果然,床鋪整齊,空空如也。
鬼使神差的,他又往西邊的院子晃去。
站在丑道的窗根底下,他覺得自己忒不道德,但心裡那股蠢蠢欲動的東西卻爭鬧不休,他湊近窗紙,只聽了一耳朵。
第28章 喜鵲
蒼茫天地間,惟命格孤獨往返矣。
……
窗里一個細細的聲音低喚道:“不要,不要,求求你,放過我吧……”
一個義正言辭的聲音不耐地打斷:“我說要就要,哪容得你拒絕?”
紅線氣得手腳冰涼,心道,好你個醜臉妖道!白日裡裝得道貌岸然,竟在暗處逼迫夕文行那污穢之事!
那邊廂的拒絕聲音已經轉為如泣如訴的嗚咽,“刺啦”一聲,什麼東西被扯破了。
再待何時?
紅線再也顧不得尷尬或冒失,猛力向門撞去。
聳了肩膀鼓勁時他已想好了後路,若逼得妖道現了原形,大不了一死,順帶還了劫報!
門開了,不是撞開的,是壓根沒栓。
順著慣性,紅線直直跌到地上,右臉貼地的同時還沒忘虛張聲勢。
“你個妖物~~本仙君早看出了你的原形~~~快給本仙君住手!!!” 紅線惡狠狠喊道。
人聲忽止,房裡極靜,一個冷若月華的聲音從天而降:“哦?這麼巧,本仙君也瞧出了你的原形呢,紅線小子~~”
啊??
紅線抬頭,對上一雙水目。
一人正居高臨下看他,瓷作的皮膚,刀削的面孔,腦後還散著熠熠白光,只是眼神……和那丑道一樣,不善。
紅線心中一凜,趕忙向床鋪看去,一絲不苟,哪裡有丑道,哪裡有夕文?
再看眼前人,瘦高身量,滿面戲謔,一手持葫蘆,一手撫領口,身上穿的正是丑道那身,補丁摞著補丁,此刻被扯開一半,露出裡面銀白的料子,與腦後的光華一樣,熠熠生輝。
紅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人伸手來扶他,指尖也白得透明。
紅線一時看得呆了,竟未及應,那人高傲地回手,甩了甩袖子,腦後的白光也隨之晃動,輕叱道:“白修了一千五百年,也和世人一般迂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