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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步外,最近的一重帳幔後逐漸映出一個纖瘦的影子。

    那是最薄的一層宮紗,除去繡著龍鳳呈祥的那部分外,其餘地方都是半透明的銀紅紗料。

    那人走到那層紗帳前,便停下不動,不知他是否已經看到蘇離對著畫像,痴妄的神情。

    夕文把紅線放在暖金閣外便一個騰身不見了。

    “你去哪裡?”紅線低呼。

    “隨便溜溜,你們慢聊。”夕文的表情已隱藏在夜色里。

    和上次來時一樣,整個寢宮安靜而優雅。紅線慢慢行走在暖金閣里,皇帝的寢宮竟然沒有一個侍衛,這令他很奇怪。

    但轉念一想,他便明了。

    那人是在等候某個常來的人吧。

    些微酸水翻攪上來,他無奈的笑笑。

    心裡想著,紅線啊紅線,你就是俗賤,知道失去時才覺出珍貴,活該!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上次。

    也是這裡,那時的他既狂妄又無知,直到被那人深邃的目光緊緊搜住,直到渾身上下充斥了各種或真或假的瘋狂情緒時,他仍然不承認,他心動了。

    而這次……在今夜,一切都將結束。

    他掀開重重帷帳,每一次起手、撩簾都仿佛撩開塵封的心情,每一步又更接近別離。

    盡頭的燈火逐漸明亮,他漸漸接近,心情也漸漸下沉,沉到谷底時,他豁然想通了。

    從接近時起不就該明白了麼,人,總有離別那一日,離別才是救贖。

    贖了自己,救了別人。

    在最後一層紗幕前,他停住腳步。隱約看見那個熟悉的輪廓,正以那人特有的,看似隨意實則戒備的姿勢懶懶坐著。

    那人獨有的味道,鳳髓香氣,終於在此時達到頂峰,濃烈,雋永。

    紅線撩起紗帳的一角,站在十步外靜靜朝那人看去。

    蘇離做夢也沒敢奢想,紅線會主動來見他。幽黑的眼眸募然亮了,眼角吊成美麗的角度,驚詫使他卸去了所有偽裝,一時呆住。

    紅線好像畫中人成了精,比前幾年更扎眼。

    蘇離猜測不出是什麼樣的生活將他打磨得如此晶亮,二人就這麼隔了十步互相望著,仿佛時光倒回至竹齋里那個春光明媚的午後。

    只是在這一次對望的角逐里,明顯是紅線占了上風。

    對蘇離來說,紅線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原地站著便是一處風景。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不遠處,蘇離的目光貪婪地舔舐著他細微的每一寸,包括脖頸處閃出的一抹內襟的顏色,以及袖角下露出的一小截淺白的手指。蘇離不可抑制地興奮著,一切都無聲地吸引著他想要靠近、再靠近。

    但他卻沒輕舉妄動,僅僅維持著最初的姿勢,暗暗喘息。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紅線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氣場,清冷的氣息與暖金閣的溫暖氛圍卓然不同,兩相碰撞下,竟似擦出了純白的霧氣。

    蘇離不敢貿然近前,他甚至生出一種錯覺,似乎只要一步,那人就會乘風而去。

    紅線的目光又落到地上,落在那些或橫或豎或半掩或打開的精美捲軸上。

    蘇離第一次生出忐忑的心情,仿佛心事都攤得明明白白的,一目了然。

    還是紅線先開的口:“陛下遣退了近衛,是在等誰?”

    蘇離完全可以順坡下驢就勢答曰:“在等你。”

    但他不想扯謊,他沉吟道:“在等一個有趣的人……”

    紅線沒有說話,只是蹲下來離近了去看地上一幅畫,畫裡有兩個人,背景是竹齋的窗戶。

    蘇離畫功的確了得,畫面主景是兩個正在聽課的少年。其中額心生紅痣的那隻正一手托著腮,一手舉著書簡,目光卻明顯放在了窗外蔥戎的春色上,那副神遊物外的小樣刻畫得栩栩如生。

    “那時我在三樓時,向下望去,就能看見你。”蘇離忍不住輕聲道。

    紅線點點頭,沒有看他,反而更加專注地研究起畫中另一個人來。那個作為陪襯的少年用的是虛化的手法,只寥寥幾筆,但還是能瞧出端倪,那份獨有的憨傻認真,除卻賀寶還能有誰?

    紅線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蘇離有些反酸:“還有許多幅,何故獨獨瞧那一幅?”

    紅線心中一緊,抬眼望去,果然如夕文所說,單就攤開來的粗略算去,也上了雙位數。

    蘇離瞧出他的不忍,一把捉住他的手,言辭懇切道:“仙弟,一切都是為兄的不是,這些年……我很擔心……想起來便後悔,你若回來,就不要走了,明早……我便下旨,接瑞大將軍回都城,再命人將瑞府翻蓋一新。以後……來去都由你,可好?”

    蘇離的手又大又暖,被他握著,紅線身心都疲了。

    “好,”他想也沒想答道。

    “……你答應了?再也不逃了?”蘇離愣住了,這個答案反倒令他覺得不真實。

    “對,我再也不逃了。”紅線看著他,肯定的點點頭。

    蘇離有些迷惑:“啊……哈……難道是夢?”

    他忽然站起,四處尋找著什麼。很快,他看到條案旁的一盞燈火,他捉起袖角摸向宮燈,手指與灼熱的燈托相觸,發出極輕的“滋滋”聲。

    好疼!

    同時,喜悅在蘇離的心裡“噗”的一下爆開,瀰漫到四肢百骸。

    “你幹什麼!?”紅線衝過去,一把扯開他的手。

    蘇離的食指肚上燒傷了一塊,黃黃的,黑黑的,就像不小心被燒紅的烙鐵燙到那樣。

    “不要緊。”蘇離笑得有些憨。

    “別動!”紅線捧著蘇離的食指,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挖出一塊軟泥塗上。“這是薄荷膏,塗上就不那麼疼了,別沾水了,否則要掉皮……”

    “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蘇離低頭看著紅線,後者探手入懷塗抹傷藥的動作太麻利,令他有些心疼。

    “不過以後就好了,明天,朕便下旨,令他們翻新瑞府,或者……朕可以另賜你一座府邸,你放心,這次一定沒人敢講你的不是……”

    上好藥,蘇離沒有放開紅線,而是將他慢慢攏進懷裡,擁了好一會。

    “可是……賀仙並不想要府邸。”紅線靠在蘇離胸前,眼中儘是此情此境不合拍的決絕。

    蘇離用下巴抵著紅線的耳廓,柔聲道:“那你想要什麼,告訴朕。”

    紅線假意想了一會,道:“那我要……那些畫兒。”

    “哪些畫?”

    “陛下畫的那些……我想拿回家去,慢慢看……”一滴淚水,暗暗濡濕在蘇離胸前。

    “好,要幾幅?”蘇離皺著眉頭,答應得頗不情願。

    “全部。”

    “怎麼是全部?朕……不捨得啊。”蘇離環抱紅線的臂彎又緊了緊。

    當然是全部,明天你就要忘了我,再留著那些畫,豈不糟心?他含起苦笑,掙開蘇離的手臂,抬頭道:“陛下若能賜我宅子,連幾幅畫都捨不得麼?”

    蘇離被紅線這一眼看得直打哆嗦,心裡那汪春水狂盪不已,一個勁的用“真人在抱何需望梅止渴”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那些於朕都是無價之寶,豈是宅邸金銀可比?……罷了,你都拿去吧。”

    “都在這裡了?還有嗎?”紅線將牆上掛著的,地上平鋪的,暗屜里私藏的……一一卷好,歸攏在一處。

    看著平日視若珍寶的畫軸此番易主,還委委屈屈的擠在一處,蘇離心痛萬分:“仙弟,你要仔細……不要蒙了塵,也不要受了潮,萬一污了也不要隨意擦拭,一定來找朕,朕讓最好的畫師修葺……”

    “陛下請放心,那……賀仙先告辭了,陛下安寢。”紅線脫下外袍系成包袱。

    “你……這就走了??”蘇離由衷生出被騙之感。

    “陛下不是說,來去由我麼?”紅線笑得很燦爛。

    “可……唉……好吧,君無戲言。但是,明天朕是否還能見到仙弟?”蘇離一直隨他行到暖金閣外。

    “能的,自然能的,賀仙不是也答應過陛下,再不逃了麼……”寢宮外依稀可見,仍立著不少近衛和值更的太監,紅線相當高調地向蘇離勾勾手指。

    我不逃了,只是你心裡不再有我罷了。

    “賀仙?”蘇離近前幾步,還沒晃過神時,紅線柔軟的唇便已覆上。

    “我走了,照顧好自己……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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