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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被反問,董博士理所當然道,“左氏敘事之工,文采之富,不必依傍經書,可以獨有千古。”
萬翼道,“既然董博士也這般推崇信任《左傳》,萬翼便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春秋》擁立董狐的‘趙盾弒君’論;《左傳》中,所載史實是趙盾並未弒君,君王是為他人所殺。那麼董師傅,既然這兩本皆是名史,那究竟該判定孰是孰非?”
這問題實在太犀利了些。
董博士摸了摸鬍子沉吟一聲,祁見鈺便起身代他答了,“雖然君王並非趙盾所殺,但董狐說的也沒錯:‘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
萬翼不由同情那個倒霉催的趙盾。
本是個出名的雄才良臣,非要學人搞什麼忠言直諫,自古忠臣沒幾個有好下場嘛。果然,他君王被他諫著諫著就惱羞成怒,要幹掉他。
於是這趙盾就連夜奔逃,誰料到他侄子是個彪悍人物,在他奔逃的時候,乾脆利落的把君王給殺了。
太史董狐便道:你趙盾身為執政大臣,在逃亡未過國境時,原有的君臣之義就沒有斷絕。回到朝中,就應當組織人馬討伐亂臣,不討伐便是未盡到職責,因此“弒君”之名應由他承當。
後來,孔子聽說了此事,在《春秋》中評論:‘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應受到稱讚。這“趙盾弒其君”就被當做典型,寫入《春秋》。
萬翼並未急著正面反駁祁見鈺的觀點,只是突兀的又問出一句,“你認為太史的職責是什麼?”
祁見鈺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公正記載史事。”
“那所言是不是非虛,不能平空捏造事件?”
祁見鈺驀地察覺他在問題中設陷阱,小心道,“自然如此,但君王之死趙盾也脫不開干係……”
萬翼食指在唇邊輕輕一點,“噓。”這個動作讓半個班的思春期小正太微紅了臉,萬翼卻恍然不覺,只對祁見鈺逼問道“你先不要辯解,只管回答我:君王是誰殺的?”
祁見鈺竟覺得此刻這個國子監出了名的糙包,臉上隱約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氣勢昂然逼人,口中不覺道,“君王乃趙穿所殺……“說完後驀地反應過來,懊惱地追補一句,“但趙穿是趙盾的侄兒……”
“我只問你,君王是不是趙穿親手所殺?”
話問到這步,他只得答,“是。”
“那‘弒君’的意思是不是殺死君王?”
一路被那個窩囊廢壓著打。可萬翼的問題卻又問得極為刁鑽,無法從旁反駁,祁見鈺只能恨恨從牙fèng再擠出一個“是”字。
萬翼露出滿意的笑容,“既然這樣,明明是趙穿殺死君王,卻硬是要記為趙盾弒君。這明顯不符合史實。行動與問責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見鈺一時語塞,但萬翼卻是開了話匣子,更加大膽的說,“孔聖人在《春秋》對董狐的評價是‘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但在我看來,董狐是完全“隱”了。董狐並未在史書中如實記述事實,反而是以主觀判斷‘趙盾弒其君’這短短五個字結論,未嘗不是一種歪曲。而孔……”
說到這萬翼驀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獨尊儒術,像他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對聖人的質疑,未免驚世駭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萬翼方才突然發難給震住,靜下心細細思量,雖有些地方只摳字面意思,未免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卻也有幾分意思。
這萬翼……或許也能是個可造之材?
“殿下,那萬翼滿嘴歪理,不用在意……”
“沒錯沒錯,這窩囊廢只是湊巧罷了……”
祁見鈺黑著臉,口中不發一語,手中的玉扇卻是差點被啪嚓一聲捏為兩段。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萬翼死纏爛打的問題逼至啞口實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見鈺此刻對萬翼是深恨到極點……
而我們的萬翼此刻卻揮汗如雨,哀怨而認命的抄寫十遍文書。
第四章
春雨淅瀝瀝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對入修堂的太學生們而言,入學以來最重要的一場考試就要到了。
國子監入學不分年齡,共分三個年級,一年級與二年級學期是一年半,學生們入學三年後,經過考試淘汰,合格的學子才能升入三年級,不合格的則必須留在原堂學習。
萬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級,三年級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將近,每日能看到越來越多下學後仍留在課堂的太學生們,額上綁著率性堂三個大字,通宵苦讀。
萬翼雖然也想配合著跟風一下,青春就是需要這麼熱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實在差強人意,才通宵了一個晚上,回去後便病倒了。
如今藥劑也喝了不少,效果卻總是不顯。
現在是關鍵時刻,怎能缺課。萬翼認命的一路咳咳咳,咳到了入修堂。
他的皮相不錯,眼下這一病多少令他瞧上去柔弱單薄許多,再被那雙咳得眼角微紅秋水蒙蒙的眼睛一望——兄弟們,君子不趁人之危,要不等他病好了再欺負?
荒廢了三年功課,就算再聰明,重新拾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萬翼晃了晃病中越發沉重的腦袋,靠在床上,蹙眉捧著書有一搭沒一搭的啃著。
“公子!公子你出來一下……”
從大老遠就開始呼喚,言仲激動的跑進屋,握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他,“公子,你的病我找到救星了!”
“哦?”
小書童用力點頭,“公子你隨我來就好。”
國子監管束嚴苛,外客是不能進內部的,因此若是要見外客就要專門到偏門一處臨水小軒。
“……這就是你說的……救星?”
萬翼臨湖而立,衣訣飛揚,如果忽略此刻烏壓壓的臉,美人襯美景,倒是幾可入畫。
小書童完全沒察覺到主人難看的臉色,依然拉著那個身著道服手拿卜卦的中年美道士,“嗯!他就是——柳、半、仙!他說若只是小小風寒,公子不會臥病這麼久,定然是有邪魔入傾扒拉扒拉……”
萬翼沒等他“扒拉”完,直接抬起一腳優雅地把那個道士踹下湖去。
“啊!公子!”
萬翼收回腳,溫柔微笑著摸摸他的頭,“不是說他是半仙麼?本公子就乾脆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徹底成仙。”
小書童:“……”公子你好可怕。
萬翼負手往回走,走出兩步發現小書童沒立刻跟上,又回過頭拋出個‘還不快點跟上’的眼神。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影衛營那群老傢伙肉痛言仲是美質良才,卻還是把他踢出來給他做書童了……
扶額,難道只有你們怕傳出去丟臉,我就不怕?
因著小書童先前的大嗓門,整條長廊上的寢室都開了條窗fèng 。
祁見鈺在長廊第一間,萬翼是最後一間,長廊呈半圓弧,剛好首尾兩間房遙相呼應。
萬翼回來後祁見鈺瞄了眼他身後垂頭喪氣的小書童,不感興趣的正要合上窗,卻發現萬翼突然回過頭,精準的看向他,似乎隱約勾了勾唇角,祁見鈺心中突然無名狀的煩躁起來,冷冷啪地一聲關窗。
自從《春秋》之爭後,萬翼自然察覺到祁見鈺對她的關注度悄悄上升許多。在其他幾門《易》、《書》、《詩》、《禮》的課堂上越發積極,一門心思要激他競爭。
可惜萬翼在《春秋》上的驚艷表現只是曇花一現,其後依舊庸碌,無聲的淹沒在人群之中。
看來那日他當真是湊巧?
時日一長,就連董夫子也不由懷疑,而集中在平庸的萬翼身上的目光,也隨著時間漸漸轉淡,最後直接被那張出眾的臉容蓋過去了。
考試前一天,聽說自修堂有六堂助教開小灶。
“嘖,好歹也有點創意嘛。”萬翼喃喃自語著起身換衣服。
“公子明知有詐還去?”
“年輕時總要多經歷點波折才美好不是?不然老了連一點回憶的談資都沒有。”
“公子英明!”小書童就要跟著出門。
萬翼伸手一攔,“今晚你就呆在這,不必跟我去自修堂了。”
小書童委屈道,“為什麼?”
……因為帶你出去我會很丟臉啊。
再給我一點時間適應吧。
夜幕降臨,自修堂今晚倒真來了六堂助教。
把六堂課程的筆記都記熟,萬翼一抬頭,果不其然人早走得光潔溜溜。
自修堂在國子監獨立一座院落,占地頗廣,可同時容納六百人。
萬翼出了大堂走向院門口時竟意外看到了祁見鈺也在這。此刻他正寒著臉瞪著上鎖的院門發呆。
兩人發現對方後俱是一愣。
萬翼先一步開口,“殿下……真是趕巧了。”
第五章
祁見鈺以為萬翼是在諷刺他,恨恨一拂袖,不發一語地轉身回校舍。
萬翼莫名的撓頭,跟在他身後也進了自修堂。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祁見鈺驀然停下,嫌惡的皺起眉,“你跟我進來幹什麼。”
“殿下,這裡只有一座自修堂。萬翼可是個病人,自然吹不得冷風。”他吸吸鼻子,腳步不停地施施然越過祁見鈺,道,“當然,若殿下實在不願與萬翼共處一室……那到院子外賞一夜月也是件風雅的事情。”
祁見鈺再度黑面,今晚是朔日無月……不對!重點不是這個,祁見鈺轉了一半的身子又扭回來,他為什麼要為了這個糙包去外面餵一夜蚊子。
萬翼前腳才剛落座,後腳祁見鈺便也進了自修堂。選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祁見鈺背對著他坐下,坐姿端正,保持得分外挺拔,與萬翼恨不得將全身都掛在椅子上是兩個極端。
兩個人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同處一室,思及對方的存在,渾身都覺得彆扭。
不到一個時辰,沉默凝滯的氣氛讓兩個青春期的跳脫少年憋悶的厲害。
萬翼已經換了3個座位了,祁見鈺的定力卻好得驚人,他屁股依然穩穩的黏在原地,挺拔優美的背影上連個小小的衣服皺褶都找不到。
“殿下。”萬翼主動道,他深知祁見鈺的個性,倨傲又死要面子,若別人沒主動開口,就永遠別想他做先退步妥協的那一個。
面子這玩意兒對他而言,現在也敗得差不多了,萬翼倒是不介意主動示弱,他現在還在養病期間,身體哪裡經得起這般損耗,‘留得青山在’才是真道理。
可萬老爹給他留下的暗道存在……他一點也不想與第三個人分享。
於是……
“殿下,”見祁見鈺沒有反應,他又再度出聲。
祁見鈺終於轉過臉,雖然口氣一如既往的不好,但也並未出什麼惡言,“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