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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遙遙對尉遲遲點了個頭,看到他也遲疑著點了點,便就此別過。
萬翼的摺子果不其然在朝堂掀起新一輪風暴。
“什麼!冊封阿拉坦汗的孫子?不行,恕下官不能苟同!”性急的華蓋殿大學士熊平出列。
“此事萬萬不可呀,皇上莫忘了前車之鑑,小心引狼入室!”
主戰派的御史武尚賢更是一蹦三尺高,毫不客氣道,“皇上聖明,此等讒言不聽也罷,邊地與蒙古戰火未熄,既然那吉自投羅網,我們便拿下他以儆效尤!”就差指著萬翼的鼻子噴他蠱惑君心。
萬翼冷笑,“拿下他,好,說得倒是痛快。然後呢,殺了他,那可是阿拉坦汗唯一的孫子,到時就不是現在這樣小打小鬧,漠南必定會不死不休。可要是不殺,人只要關在牢里就是給蒙古一個全面開戰的藉口。誰知道為了救出那吉,阿拉坦汗會不會聯合漠西漠北部落大軍壓境,你能保證嗎?戰事一起邊地民不聊生你負責?再說這樣對待主動向大周歸附的部族,以後還有誰敢主動前來歸附?武御史莫非希望普天之下四海皆敵?”
“萬大人好厲害的嘴!”大學士熊平不甘示弱,“呵,那照萬大人所言,好吃好喝的招待前來歸附的那吉,誰知道這會不會是蒙古的誘兵之計?敵情叵測,到時候他裡通外敵,後果你負責?我說,關於戰事萬大人或許不太精通,小心引火燒身。又或者,萬大人心中其實別有計較,將社稷安危置於不顧!”話里話外暗示萬郎是不是裡通外敵。
早已收到兒子的信,李歡卿的父親兵部尚書道,“我贊成萬大人的話,既然那吉前來歸附,不妨厚待他,不過是加封一個沒有實權的官爵,對大周並沒有什麼損失,能以誠相待接換得他的忠心並無不可。到時若阿拉坦汗進兵索取孫子,我們有那吉牽制他,若阿拉坦汗放棄,等他死後,漠南新立首領,我們便把那吉還回去,坐看他們兩虎相爭,我等還可以按兵相助。”
曾榮與錢疇出列力挺萬翼,“臣等複議……”
“臣有異議!”
這場朝會持續到晌午,各方爭論不休直至下朝依然沒有定論。
眼看濟王給的三日之限已到第二日,但萬翼依舊不慌不忙,下朝後她朝曾榮與錢疇招招手,“二位大人下午要不要為我接風洗塵?到萬某府上弈棋、捶丸如何?”
第十一章
當曾威武隨著父親曾榮走進萬府的時候,庭院中萬翼正與錢疇執著杓棒在比試捶丸。
庭院的山水和甬道花木旁依著不同的地勢分別建了五個小球穴,每個球穴旁插著一面彩旗做標識。捶丸之球為贅木所制,分別站在萬翼與錢疇身後的侍女手中持著備用的球棒,分別為“攛棒”、“杓棒”、“朴棒”等等,依照不同的場地換用。比賽規則類似於近代的高爾夫,誰能率先擊滿球數進穴,便誰贏。
萬翼見曾榮和曾威武相攜而來,笑道,“你們父子倆現在才到,該罰!我與錢疇定捶丸打滿20籌為勝,在等你們的功夫,我都已經打到19籌了。”
曾家父子倆一脈相承的見風使舵,二人自然不會說之前他們在家中商討了許久該不該來萬府赴會,畢竟萬首輔這艘船不穩,他們也怕沉啊。
但最終想想商量的下場,還是寧得罪君子也休得罪小人,尤其萬郎如今聖眷正隆,誰也不敢肯定他會什麼時候失勢。左思右想之下父子倆還是硬著頭皮來了。
“萬郎——”曾威武遠遠地嚎叫著撲到萬翼腿邊一把抱住,將那張粗獷的大臉往萬翼衣角一貼,“真是擔心死我了,當初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小人說你去了,啊呸呸,不,像您這麼耀眼這麼才華橫溢之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去了!我與爹日夜頌經請願,如今萬郎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
這肉麻得教人雞皮疙瘩全體立正站好的話讓一旁的錢疇手一抖,球歪了,平白又痛失一城。
他暗暗思忖:莫非萬郎好這一口?要不,他也試著拉下臉……眼尾瞟到壯漢曾威武被一腳踢開後又撲上前殷勤地邊捶腿邊問萬郎腳踢痛了沒。不行,只怪他功力不夠深厚,實在做不到。
節操早已丟在地下踩的曾威武成功換得萬郎煩不勝煩的一句不計較,陰險四人組開始挑選明日早朝的主攻對象。
萬翼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次輔李延年事已高,致仕在即,我今夜修書一封予他,為求明哲保身為家族小輩鋪路,明日應不會提出反對。倒是華蓋殿大學士熊平,聽聞我不在期間,一直聯合保皇派諸臣積極攛掇李延接替首輔一職?”
“確實如此,我看他就是想自己當!畢竟李延這把歲數就算當上首輔也撐不過幾年,若李延當選,他也稱得上擁立有功,少說也能混上個群輔,等李延致仕,別說次輔或許直接被推為首輔也未可知呢。”曾榮悻悻然道,絕口不提當初自己也想湊過去分杯羹卻被踢走。
“解決了熊平,那剩下的一些阿貓阿狗不足為慮,他們也大多是看李延的臉色,跟著熊平瞎起鬨。倒是御史武尚賢,自詡清流名士,怕是軟硬不吃。”
萬翼托著下顎漫不經心道,“這般迂直的御史,直接降兩級外調邊地,吃幾年風沙就知道人世道理了。”
曾榮與錢疇對視一眼,暗自心驚,好歹御史也是二品大員,萬郎說貶就貶,輕鬆得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背後究竟該有多大的聖眷?不由暗暗慶幸自己投誠得迅速。
“不過,熊平為官謹慎,怕是不好找到把柄……”
萬翼恨鐵不成鋼地斜了錢疇一眼,“他沒有,他兒子你就不會去找找?”
曾威武立刻感到是自己發光發熱的時候了,“萬郎!我!我這裡有!”
曾榮想不到原本只是帶來刷臉的兒子竟當真能派上用場,不由喜上眉梢,“兒子你長大了!我兒果然聰慧!”
“爹爹!”
“兒子!”
“爹爹!”
“兒子!!”
錢疇看著那邊又開始父慈子孝,抹了把臉直接扭過頭去。
“熊杰擅行書,我這有他的一副字,雖是當年在國子監請他給我的題字,不過……沒太常觀摩還是保存良好。”曾威武厚顏無恥道,開始有些感謝當年被娘逼著去那個鼻子朝天的熊杰討要墨寶研習書法了。
萬翼感興趣地問,“哦?什麼字。”
曾威武抖動著胸大肌,明明是金剛芭比卻強做斯文的搖頭晃腦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萬翼言簡意賅,“妙。”
曾榮附和,“甚妙啊!”去年秋血腥之夜後,其實另有一種言論暗暗流傳,說是……這一切皆是當今聖上親自布局,為求明正言順地誅殺太后和濟王兩大威脅。不過沒人敢在這時候說出來,反而誰若敢起這個頭,不需要皇帝出手,群臣就會掄起袖子第一時間弄死他。畢竟邊關一直不定,蒙古又虎視眈眈,若是皇帝與濟王兩虎相爭,只怕兩敗俱傷後便宜了外族,大家又不是好日子過傻了想當亡國奴?
可以想見當這副暗喻兄弟相殘的題字被拿出來,熊家父子必定要直面一片腥風血雨,死得不能再死了。
賓主盡歡,待下人送走三人後,萬翼十指輕敲桌面闔上眼,曾威武論起狠毒一點不比他的父親差,兩父子皆是喬裝成狗卻隨時能反咬主人一口的惡狼。
但不可謂言,因為第一眼印象輕視他們的人很多,這兩父子若好好利用起來確實能發揮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是要小心被反噬罷了。
言仲遲疑地道,“公子……明日你真的要把那副字呈上去?”
萬翼睜開眼,“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覺得,公子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那種會任意糙菅人命的人。
“小言仲,你倒是了解我,”萬翼屈指彈了下他的額頭,惜才道,“雖然熊平不可愛,但他的兒子倒是塊璞玉,就這樣玉殞太可惜了。”
言仲抱著被彈紅的額頭,不滿道,“公子,我已經不小了!”
萬渣攻摸著下巴肆無忌憚的掃視小嫩糙,“哦?小言仲已經不是童男了?”
言仲秀氣的臉漲得通紅,“公子!”
調戲完心腹後萬翼揮一揮袖,心情大好,“去吧,把本公子的文房四寶拿來。文臣已經解決,剩下的武將要勞煩我的殿下出力了。”
言仲只得氣咻咻地跺腳領命而去。
是夜從萬府飛出兩道暗影,一道直奔華蓋殿大學士熊平府上,令一人則徑直前往濟王府。
路過的更夫懷念的用竹梆子撓撓頭,“哎呀呀,又開始有人從老子頭頂灰過去了,好久沒見京城這麼熱鬧了。”
於是當隔日朝會上率先出列,洋洋灑灑地念出萬首輔大段罪狀的御史武尚賢懵逼了!
左看:次輔李延側著頭裝聾。
右看:華蓋殿大學士熊平宛如鋸嘴葫蘆,作啞。
四周看:全體武官們眼觀鼻鼻觀心,看天。
不死心的再看!風華絕代的萬首輔露出森森白牙: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蒼天誤我啊!
佞臣當道啊!
終於發現自己玩脫了的武尚賢此刻心中已淚流成河!
兄弟們!沒義氣啊!
下朝後別走!人與人之間說好的信任呢!!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通過了冊封那吉為指揮使一職,圓滿完成任務的萬翼在這日傍晚懷揣著任命書步出城門。
遠遠,祁見鈺騎著一匹赤馬冷著臉朝她伸出手——
萬翼釋出一抹最燦爛的笑容,握住他的手旋身被拉上馬。
一騎絕塵,將那輪多情的夕陽拋在身後……
第十二章
重返蒙古後萬翼並沒有第一時間就去拜訪阿拉坦汗,她好整以暇的以首輔名義寄去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大周之法,得虜酋若子孫首級者,賞萬金,爵通侯。吾非不能斷汝孫之首以請賞,但彼慕義而來,又汝親孫也,不忍殺之。
阿拉坦汗捏著這張文縐縐看不懂的信急找領地內幾個早年教書的周人給翻譯一下,原來是說本該按律法斬首敵王子孫能封侯領賞金,但因為內心仰慕自己的高義,這萬首輔不忍殺他的孫子。不僅如此,這些日子糙原上到處傳揚著那吉歸附大周后,穿著的都是昂貴的錦衣,出門坐的是華車,騎的是好馬,每次出行前呼後擁聲勢浩大。
阿拉坦汗被大周首輔這馬屁拍得心情舒慡,再一想孫子在大周受到如此厚待又覺得很是欣慰。
糙原上聞聲浮動,雖然糙場牛羊肥美,但沒有布帛、茶葉、農具以及那些精緻卻脆弱的藝術品瓷器,多年來要想獲得便只有靠暴力搶掠,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越來越增多的人口和越來越警惕的邊民讓劫掠也無法解決問題。即便是糙原上尊貴的那顏們,生活品質其實還不如周朝的地主鄉紳,他們整日聽著那吉在大周的優渥生活不由心生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