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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翼在濟王殿下畢業前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寢房那條朱紅的長廊上。
他穿著青色的冕服,頭戴九旒冕冠,玄衣纁裳。衣上繪有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紋,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紋,共九章。
長長的九旒珠簾遮住了他的表情,萬翼只能依稀從他冷漠的轉身拂袖,感覺到他一如往昔的厭惡。
隔年春,才歸附了三年的蒙古又再度叛亂,萬翼依然在國子監做他的悠遊太學生,只是在聽聞此次領兵出戰之人,是濟王祁見鈺後,停了停掌中的酒杯,而後不置一詞,笑著仰頭一口飲盡。
第十一章
鑑於這場戰爭,是新帝繼位後第一場大戰。
整個大周朝對於戰場皆投以異乎尋常的關注,而作為主將的祁見鈺,更理所應當的成為天下目光的焦點。
這一年,萬翼不論身在何處,皆能聽到關於濟王殿下的最新消息。
當然,他自己也未閒著……
十四歲的萬翼模樣一日日長開,震動京城,在這個嗜美之都,上下無不流傳——“天下莫不知萬郎之姣也!”
至於如今的國子監,太學雙璧僅剩下萬翼一人獨大,他美姿儀好笑語,儼然已成為這群青春期少年心目中的大眾情人。
當然,大周朝男風盛行,其中也不乏膽大的,偷偷修書將他約至後山,欲一訴衷腸。
奈何萬翼始終眉目含笑,但就是不來。
除了躁動的少年郎,自然也有國子監外勇敢的少女們,趁著萬翼每月固定回本家時苦苦守候在路畔……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這段時日,不論少男還是少女,論及萬翼皆要嘆一句詩經——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萬翼用這種奇異而旖旎的方式,以容貌聞名於大周,無害卻醒目的昭示了他的存在,凝聚了一批尚美英才在側。
咦?你是問為何無人起疑這般出眾的容顏?
來來來,讓我來告訴你。
要知道,這萬家歷代子孫皆是大周朝有名的美男子,尤其是上上輩的萬家爺爺,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過,也是天下第一薄情人!
男女不拘,年齡不限……種族還不羈= =!簡直多情到令人髮指。
緊接其後的萬老爹雖然也是長身魁顏的美男,可到底離天下第一美人還是有點距離的……不過人家走的是實力派路線,不以美色以天才繼續雄霸大周輿論榜首。
且看如今的萬翼,隱隱是要延續萬家爺爺的美色路線了?
啊……真是令人忍不住想捂著鼻子期待吶。
與驚人的美貌相比,萬翼在國子監的課程並不算出彩。
待下半年,萬翼的積分已經積滿六分,看來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便能積滿8分,順利畢業。
在率性堂這三年來,小書童也以驚人的速度成長,最後一年,更是奇蹟般再未讓萬翼丟臉了。
萬翼很欣慰,拍拍影一的肩膀給予鼓勵。
“萬翼!”寢房外又傳來呼喚。
萬翼聽出是商珝,整整衣冠,應門而出。
說起來,商珝也是個倒霉催的孩子,由於三年前得罪了濟王殿下,他歹命的被留級了三年,直到今年睚眥必報的濟王領兵北征,離開了京城,他才終於得以升回率性堂。
但商珝倒霉就倒霉在,那事根本就不是他做的!
事情的真相是,他的首輔老爹想效法萬安前輩,命他身邊的書童伺機出手,給祁見鈺下絆子,最好能讓他留級成功,藉由輿論,打擊死保祁見鈺的親王黨。
於是可憐的商珝同學就悲劇了。
出事後小氣吧啦的濟王順便也遷怒於他,這三年的留級生涯,原本性情敦厚,浩然正氣的商珝,硬是被欺負得差點個性扭曲。
而萬翼,便是在這個時候,以著學院大眾情人的身份,拯救了他——
收服跟班是件辛苦活。
萬翼心下暗嘆,但面上依然笑吟吟的接受商珝那派學子的邀請,等年底考試結束後,一道下畫舫暢遊。
其實吟詩作對什麼的……最討厭了。
商珝緋紅著臉,待萬翼答應後走路幾乎都是用飄的。
他答應了,竟然能答應了!
要知道成功邀約到萬翼,可是件稀罕事,這些年萬翼親口答應的邀約那是屈指可數。
至於當初欺負萬翼,喊著“窩囊廢”最大聲的李尚書之子,李歡卿,如今儼然已成為萬翼的頭號擁護者。
只是這蛇蠍美人,萬翼可消受不起。
李歡卿自然也能感覺到萬翼待他不冷不熱,雖從未惡言,但事事疏遠。於是越發殷勤,順便將萬翼平日稍有好顏色的少年明里暗裡整治一番。
萬翼自然樂見其成。
待李歡卿整治完後趁機開動聖父光芒,將片片脆弱芳心捏死在手心。
要知一旦被他抓牢,是想都別想再逃!
入冬後,自蒙古傳來的戰績日益輝煌。
祁見鈺不負雄才精英之名,雖然剛入蒙古的前兩個月幾乎都處於被動挨打局面,但幾月後局勢漸緩,雙方互有勝負,再往後幾月……
不過短短半年,這位年僅十六的少年濟王,竟成功扭轉情勢!
少年天縱,舉世良才……大街小巷,酒樓茶館飄揚著無數溢美之詞,統統加之於濟王身上。民間沸沸揚揚的熱情點燃了朝中文武百官的激越,無數征歌戰詞流傳,一時朝廷內外,竟只知濟王,不知有皇上。
時機到了……
萬翼在秋季最後一次回本家時,低聲命幕僚可以停手,不用再引導輿論了……它們如今已有了旺盛的土壤,完全可以蓬勃的自行發展。
待又一年春節來臨,挾著蒙古降書,已十七歲的濟王祁見鈺領著凱旋而歸的軍隊,班師回朝——
朝野上下震動,輿論被瞬間引爆至最高點。
在祁見鈺班率領三軍叩開城門這日,十二歲的新帝祁見鋮穿著玄色冕服,獨坐在龍椅上,默默接過內侍傳來的書信。
那萬翼竟在此時遣人來信?
祁見鋮猶帶稚氣的可愛臉蛋透出毫不相符的冷肅,輕輕揭開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話——
制衡之術。
而此刻的萬翼,正迎風站在朱紅的城門上。
他喜著朱子深衣,皓白的身姿在朱紅城門與身邊一干絢麗曳撒中,分外顯眼。
垂眸看著遠方那浩浩蕩蕩襲來的黑色大軍,遠征甫歸的軍隊殺氣未褪,蕭殺凌人之意咄咄逼人,整支軍隊就猶如他們的主帥,鋒芒畢露,銳利崢嶸。
在軍隊最前端,那一抹耀眼的赤色,一馬當先。
在經過城門那一剎,冰冷的頭盔被一指撩開……
在場眾人瞬間屏息……
史載蘭陵王陣前揭開面具,也不過如此吧。
第十二章
多年後這場宿命的重逢被詩人們開動想像,譜下了無數靡麗而神迷的詞曲,傳唱後世……
對此評價,這位萬家史上空前絕後的第一佞臣——萬翼,則是挑起眉,摩挲著下巴,“……你試試頂著大太陽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瞅瞅,要能看出個人形,萬某敬佩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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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歷史的進程在兩人重逢這年被苦哈哈的啟動。
當然,此時的萬翼與祁見鈺還未有覺悟,在城門遙遙對望這一眼後,便繼續各干各的,融入各自的角色生活中……
祁見鈺回到闊別已久的帝都,這滿朝金粉歌舞昇平,曾經熟悉的一切,卻令在塞外征戰歸來的他……覺得不適。
母后在他回來後第一時間將他招入皇宮,養尊處優的柔嫩雙手久久摩挲著他的臉,淚如雨下……
他卻想起邊疆那些滿面風霜,手若樹皮般粗糙堅硬的母親們……這場戰爭對他內心的震撼,比他想像中還要大。
原本只是想證明自己能力的戰爭,卻讓他快速蛻變,從一個傲慢不知事的嬌縱皇子,漸漸向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偉男子成長。
“鈺兒,在邊關吃了不少苦吧。讓母后看看,都瘦了,黑了……這一年母后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日夜擔心我的鈺兒在外受苦,便是傷了,母后也無法前去照顧……”
“母后,”祁見鈺乖乖配合的在太后懷中窩了片刻,抬起頭,“兒臣……想做武將。”
隨著濟王殿下凱旋歸來,曾經是京城輿論中心的萬翼,拱手讓出寶座。
但不論濟王在或不在,對此刻的萬翼而言,日常交際仍是同往日無差,他也不需要費心去捕捉他的消息,每日皆有人自動自發的在耳邊聒噪……
“聽說濟王殿下放棄了文職,想走武路……”
“聽說濟王殿下又拒絕了太后的指婚,還把侍寢宮女全發配出去,莫非他是斷袖……”
“聽說濟王殿下毆打了改送他男寵的大臣,太后又把那倒霉臣子連降三級,難道真相是濟王不行?!”
“聽說……”
萬翼放聲大笑,將每日的濟王八卦時間當做笑料消遣,商珝每每望見他臉上的笑意,心下止不住黯然。
李歡卿敏銳的道,“怎麼了,這副表情,難道濟王殿下能與萬郎……”
商珝慌忙搖手,“怎麼可能!當然不會。”言罷匆匆而去。
李歡卿看著他倉皇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正月後,緊跟著的就是三月初三的春絜,上巳節。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便是形容上巳節的‘祓除畔浴’,通俗點解釋,就是潔身沐浴,臨水宴飲,流傳千古的曲水流觴,便是由此而來。
這一天,也是廟會,踏青之日,更是求偶節,生育節。
萬翼在上巳節的前一天便回到本家。
若不是長老們殷切相召,他其實本已忘了,上巳節……還是女兒節。
及笄之年的少女們在這一天,家族宗親會為她們大宴賓客,舉行盛大的及笄禮。
……原來他已十五,到了及笄年華了。
萬翼拇指輕輕摩挲著朱子深衣,他本已經拋棄了那個身份,誰料大長老們依然還記得,並要為他舉辦一場最隱秘,不可宣之於眾的及笄禮。
這場及笄禮,幾乎可稱之為簡陋了。
不能宴請賓客,萬翼又已父母雙亡。因此迎賓、就位、開禮、拜禮……皆被省略。
伴隨著笙樂響起,長老擔任主持及笄禮的贊者,淨了手,率先走到西階就位。
萬翼在滿堂的暗衛和長老幕僚的目光中,著中衣,披散著及腰長發緩緩步出,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
長老為他細細梳理這頭青絲,凝望著他的眼神複雜而虧欠,待梳完頭,萬翼轉向東方正坐,素淨的臉上神情安謐,似一尊玉雕美人一般。
正賓接過司者奉上的羅帕和發笄,走到萬翼跟前,高聲吟頌祝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