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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紹玄所言之志,可還是他的,抑或是另一人……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活著。」紹玄柔聲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到你此生盡時,轉了世,我也會去找你,一世再一世,千生萬世,不離不棄。」
「……」
這,該是如何動聽的言語?該是如何令人動容的深情!
然而聽在泠霄耳中,卻只覺得陣陣寒意,自心底蔓延而上,彷佛連心跳也被凍結。
這番話語,他懂,他明白。
只因他是「赭落」。紹玄所做所想的一切,只應了對赭落的誓言,一如當年,一如此刻。
只要是那個人,不論他是泠霄也好,是其它任何人也好,對於紹玄而言都是一樣的。在紹玄眼裡,赭落就是赭落。
可是這樣不對……不應該啊!那時候,紹玄明明已將兩人區分開,為什麼突然又……
「不是……」他咬咬唇,猛地深吸一口氣,大喊,「我不是赭落!」
驟見他如此行止,紹玄臉色微愕。
「說什麼傻話?」頓了頓,輕笑出來,依稀帶些寵溺包容,「傻瓜,你怎會不是赭落,怎可能不是赭落?」
「我不是,真的不是……」彷佛是自我否定,泠霄連連搖頭,重複了一次一次。
紹玄默然少頃,嘴角微挑起來。那本是熟悉的溫潤笑意,此刻看來卻似殘酷冷笑。
「若你不是赭落,還能是誰?」他說。
「我是泠霄。」泠霄忍著心寒,忍住疲倦,字字如刻地道。
「泠霄?」紹玄低笑,屈指朝泠霄額上彈了一下,「赭落,就算是說笑,也不要拿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名丟給我。」
「……」被輕彈一下的額頭,劇痛綻開,痛得人無法呼吸。
泠霄心如刀絞,幾乎語不成調:「紹玄……」泠霄在你心中,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什麼都不是了麼?
如今的紹玄,已不是將人視為赭落,而根本是非要讓人做他的赭落。若不是赭落,他便不承認這個人。
即便這個人是,泠霄,也被如此毫無容情地全然否定……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就變成這樣……他如何能理解?如何能接受?如何能甘心!
「既是不認識,便請你離開泠霄越遠越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插入兩人之間。
泠霄循聲看去,只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其中一人正是蘭羅,而另外一個則是孜陌派掌門,奚宸。總是一襲淡色紫袍的奚宸,眉目如霜,淡薄逸然,從來看不出情緒。
見到這兩人,泠霄驚愕之餘,也燃起一線希望。若是蘭羅,或許能夠應對紹玄眼下的狀況……
便想詢問,卻見蘭羅走到兩人中間,轉過身,竟是面向著紹玄,將泠霄攔在身後。
如此架勢,加上先前蘭羅那番話語,泠霄不自覺地咽下將要出口的詢問,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忐忑與不祥之感。
紹玄看著蘭羅,卻像是不認識他,也不理解他所言所行,只是道:「我與赭落的事,不需外人插手。」依舊淡漠的語氣,卻比往常更多了幾分冰冷,尤其與他對「赭落」的語氣相比,更是截然兩人般。
不過蘭羅並不介意,聳聳肩:「你與赭落之間的事,我自然不會插手。但泠霄……」有意在這兩個字之上加重語氣,「乃是我座下弟子。他的事,我卻不可不管。」話到這裡,語速放得比方才更慢,生怕誰聽不清楚一般,「若你眼裡心裡都只有一個赭落,要說外人,你才是我們之間的外人。」
紹玄臉色一陰,掠過幾道狐疑,隨即微瞇起眼,明顯的不悅自眼帘中流瀉而出。
不欲理會蘭羅這個「外人」似的,眼光一轉看向泠霄,目光瞬間柔和:「赭落。」
到我這裡來——他的眼神和聲音彷佛這樣說。
泠霄搖頭,只能搖頭。他不知該如何做,甚至連應聲也做不到。
他知道,蘭羅必定是聽見了兩人之前的對話。也想過勸蘭羅不要如此為難紹玄,只是應不應該、需不需要這樣做,他卻越來越拿不定主意。
也許蘭羅只是希望能逼迫紹玄清醒過來,也許無論怎樣做都是無用,也許真是天意已定……
「赭落!」不知是急還是氣,紹玄驀然低喝。
泠霄一震,突然覺得就快要崩潰般,厲喝回去:「我不是赭落!」
「你……」紹玄眉頭一緊,邁腳便要上前,但被蘭羅橫臂攔住。「讓開。」紹玄冷目而視。
蘭羅卻是無聲一笑,嘲弄:「要我讓開可以,但請玄千歲看看清楚,我身後的,是我的弟子泠霄,而非赭落將軍。」
「你們……」紹玄來回看著兩人,眉頭越蹙越緊,顯然已是極為不耐不悅,眼神卻隱約有了些搖動,「究竟在說什麼?你們……」倏地目光一定,牢牢鎖住了泠霄,「赭落,你為何不肯與我……」
「因為我不是。」不知已重複了多少次,越重複越是不知有何用。泠霄闔上眼,驀地笑出來,苦笑著又一次重複,「我不是赭落。」
「你不是赭落……」紹玄也跟著重複,卻像是茫然無意識地,重複了好幾遍,眼裡閃爍得越發厲害,話語卻越發混沌不清,彷佛自言自語。
「那你是誰……泠霄,泠霄是誰?……赭落,赭落在何處?」他質問,驟然變化的臉色,竟讓泠霄想起他變成惡鬼之時。雖然他此時模樣正常,神情也並沒有那樣猙獰惡毒,給人的感覺卻是一樣的冷,一樣的厲。「是不是你,你們將赭落藏了起來?把他交出來。」
「……」對於如此口不擇言的咄咄逼人,泠霄連心痛都沒了餘力,整個人已然虛脫。
倒是蘭羅譏笑一聲,回道:「赭落已死去千年,我們可沒有那個本事藏起他。」
「什麼?」紹玄睜大眼,像是聽不懂、抑或是不願聽懂。
但臉色還是不可控制地混亂起來,似有什麼將要崩壞,他抬手按住額角,搖搖頭,又搖搖頭。
「你說謊,赭落怎可能……我知道他還在,他答應了我,他一定還在哪裡等著,赭落……」
驀地轉身,只見身形一閃,消失得無影無蹤。
泠霄一驚,便要去追。
「你就這個樣子去追?」蘭羅攔住他,斜眼道,「先回身體。」
「……」
經過天潭之水浸養,加上術法療治,泠霄回到岸上時,已是如從前一般健康的身體。
蘭羅與奚宸談了幾句,看泠霄走過來,便轉向他道:「玄千歲如今這樣,你追去又能如何?」頓了一下,終於詢問,「他是怎麼回事,你可知曉?」
這個問題,泠霄也很想有誰來給他答案。思忖來去,最後,將在冥府時冥王所言告訴蘭羅。
如若非要有一個解釋,也許這個,就是最合理的解釋吧。
聽完泠霄所言,蘭羅沉吟許久,最終卻也只是一聲低嘆。
「若是天意……」
多日奔波,能想到的地方已尋遍,泠霄卻始終尋不見紹玄的身影。
就連蘭羅和奚宸他們,對於紹玄的異狀也是不明究竟,無計可施。
關心、憂心、痛心,種種情緒時時縈繞,泠霄只能逼自己不要多想,專心找人。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就算找到了又該如何。
如若在紹玄眼中、心中,始終只有赭落一人,那麼就算是他站在紹玄面前,除了聽著紹玄叫著「赭落」的名字,牽著「赭落」的手,吻著「赭落」的唇,他還能如何?
『我此一生,只你一人。』
紹玄曾說過這樣的話,他還清楚記得。當紹玄說出此話時,是那麼坦蕩自若,引以為傲。只不過當時這話,卻是對赭落所說。
所以若是想留在紹玄身邊,便只能做赭落,不能做其它任何人。因為紹玄不會承認。
何其諷刺?他以一命換來從前那身無惡業的紹玄,也換來那個心系赭落的紹玄。
而泠霄?泠霄,什麼也不是。
就算明白,紹玄會變得如此必定是有原因。然而找不出這個原因,這樣的情形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永無休止。
永遠都是,紹玄此一生,只赭落一人。
其實不是不懂,這樣介懷著一個死去千年的人、前世,是有點傻。但紹玄如今是想讓他做赭落,這卻如何可能?
他可以為赭落承擔紹玄的怨恨,以命相還,但他卻不能假裝成赭落,接受紹玄對赭落的情。
就算說他計較也好,想不開也罷,他這一生,註定只是泠霄,不會變作其它任何人。
這是他絕不會改變的堅持。
否則,他接受的紹玄,便不是那個讓他心之所系的紹玄。而是,屬於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