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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汗,你先問朮赤,莫非有意立他為汗嗎?不要忘記,他只是一個蔑兒乞惕的野種罷了!這樣人怎配繼承大蒙古的汗位?"
說話的人正是察合台。
侮辱形同傷人之利劍。沒有哪個蒙古人會輕易任人砍殺,同樣也不會有哪個蒙古人會甘願受人侮辱。沉默的朮赤化做狂怒的獅子,咆哮著飛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察合台的衣領。
如果說野狐嶺戰前的見死不救是二人之間矛盾表象化的開始,那麼今日便是這多年積怨的一次總暴發!許多年來倍受的冷遇,對於朮赤來說,不諦於一副沉重的枷鎖,更難以忍受的是副枷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增加份量。
"父汗尚且未在我等之中分彼此,你怎敢如此待我?!憑的是什麼?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自視優越於我?你這個令人厭惡的醜類!論到心胸狹隘與性情粗暴勝過我罷了!"
鬱積的情緒一旦發泄,直如江河大海般一瀉千里,朮赤怒氣愈勝,揚言要與察合台在武藝上見個高低。
"我今與你比試弓箭,若輸與你,我便自斷一指!然後再角力,若敗於你,我便死在倒下之地,不復起身!"說到此處,朮赤的目光轉向成吉思汗,"父汗!請下令吧!"
察合台自不示弱,也反手揪住朮赤的前襟,二人僵持不下,眼見一場兄弟相殘的慘劇便要當場發生。當此時節,眾老臣豈能坐視不理。博兒術疾步上前拉住了朮赤的手臂,木華黎則從背後後抱住了察合台,其餘老臣們一擁而上,連勸帶拉,終於將相持不下的兩兄弟從中分開,各自勸到帳幕的一角。
面對眼前的紛亂,居中而坐的成吉思汗卻始終保持著冷眼旁觀的沉默。他頭腦之中甚至沒有出言勸解的想法。他的思緒其實已經飄離眼前,飛回了童年時代。同父異母的兄弟別克帖兒對自己出身的置疑與今日之光景何其相似,自己向他射出憤怒的一箭時,那種激烈的心情又何嘗不是今日朮赤之怒的底版呢?父子兩代人身上如出一轍地背負著血脈疑雲的烙印,這足以被他們引為終身之痛的宿命,決不能再延續到第三代人的身上!
"星天旋轉,諸國爭戰。
連上床鋪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搶奪,擄掠。
世界翻轉,諸國攻伐。
連進被窩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爭奪,殺伐。
沒有思考餘暇,只有盡力行事。
沒有逃避地方,只有衝鋒打仗。
沒有親愛友好,只有廝殺格鬥!"
許久不曾出現在公開場合的豁兒赤老人,由於近年中了風,雙足以不良於行,因此只能坐在原地觀看著這一場兄弟鬩牆之爭。眼見兩隻斗狼劍拔弩張,勢成水火,他心中憂慮,便唱出了這首草原上故老相傳的歌。對於這首歌,在場的眾人無不耳熟能詳,每當他們行將沖入敵陣,一拼生死之際,這首歌總是伴隨著他們的心靈,激勵著他們的鬥志。
很快,便有第二人開始跟著哼唱起來。這人便是侍立於成吉思汗身側的阿巴該。做為一名摯誠的大汗臣下,他為兩位王子之間的對心而憂心忡忡,是老人的歌聲提醒了他,因而他的聲音格外響亮。
一曲歌罷,眾人的目光已經完全集中於豁兒赤老人的臉上,那張略有歪斜的山核桃皮臉上顯現出凝重至極的神情。青壯年時代,他是草原上著名的好色之徒,及至老境,卻一反從前,儼然有智者的風度。
"二位王子,這首歌你們都會唱吧?"
老人緩緩開口,嗓音沙啞。他見被詢問的二隻盛氣斗狼默然頷首,於是繼續說道:
"這就是我們蒙古祖先們生存的時代。草原上的各部因彼此仇恨而互相攻殺,人們生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呢?你們如果不知道,可以問問你們的父汗,問問在場的諸位,尤其是要問問你們的母親孛兒貼。"
豁兒赤喘了一口粗氣,又道:
"你們的母親,她是草原上最為慈愛,最為聖潔的女子,如果她看到你們這樣彼此仇視,會怎樣的悲傷呢?難道你們就忍心冷了她那油一般溫暖的心,乳一般聖潔的心?她雖曾被擄,然而這是她的錯嗎?你們身為兒子卻因此而喋喋不休,豈非是在羞辱她,增加她的痛苦嗎?難道你們不是同出其腹而生,同飲其乳而長嗎?"
說到這裡,老人觀察著兩王子的表情,見他們已經垂下了頭,不復適才之盛氣,便繼續說下去。
"這個混亂的時代是那樣的黑暗,如同沒有星斗的長夜般令人難熬。多虧有你父汗,他用面上的火照亮這世界,用眼中的光點燃人心的希望。他為此而經歷了怎樣的艱辛與危難,你們可曾知曉?"
"當其壯年爭戰時,
被創流血盈其桶。
夜寐之時無有枕,
但憑衣袖遮風寒。
口渴之時無可飲,
但以涎水而止渴;
飢餓之時無可食,
僅以磨牙而充飢;
每逢沙場爭戰日,
以汗洗面復濯足;
汝之父母共辛勞,
相伴相隨何曾分。
空腹以行路,
吐口中食以哺汝等;
背負以行路,
為使汝等長與男兒齊。
風霜雪雨歷辛苦,
終將汝等育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