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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龐大的金色宮帳之中,成吉思汗會見了長春真人。在他面前,真人並不下拜,只是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普通的道家禮節。一名怯薛歹正待出言指斥,卻被成吉思汗揮手阻止並微笑著說道:
“老先生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啦。您拒絕了南家思皇帝和阿勒坦汗的徵聘,惟獨回應了我的邀請,真是太令人感動了。”(1)
“陛下過獎了。山野之身奉詔來見陛下,實乃天意使然。”(2)
真人在回答的時候,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的焦點不在成吉思汗的臉上,也不在帳幕內任何一人一物之上,卻在虛空里流散著,而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正在山谷里命懸一線的野獸身上。
“真人遠道而來,可知這世間是否長生之藥呢?如果有,請給我一些指點。”
對話的二人,都已步入老境,然而雙方的生活方式卻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長年沐浴於兵燹戰火之中,使得成吉思汗的臉頰籠罩著淡淡的黑氣。縋著九條白狐尾的圓帽下,鬢髮斑白的現象愈發嚴重起來,配合著下巴上的花白鬍鬚,刻寫出蒼老已經不可避免地侵襲著這位世界征服者的軀體。惟有那一雙祖母綠寶石般的眼睛依舊爍爍有神,昭示著他那與眾不同的氣魄與意志。真人注意道,他的衣著相當樸素,全身上下沒有哪裡掛金飾銀,鑲珠嵌寶。可以說,他和一名普通的蒙古士兵幾乎沒有區別,只是那一股凜然的王者之氣,卻足以使之於萬千人叢中脫穎而出。
成吉思汗也在打量眼前的修道人。鬚髮皓白的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著即使不能以破舊來形容,卻也相當寒酸。灰布的袍子經過長途旅行之後,衣襟與下擺等處都已沾染了許多污穢痕跡,但是黑色的眸子卻如兩顆黑真珠般閃耀著溫和潤澤的光芒。
以上是彼此之間的共同之處:專注於某一事務之中,為了認定的目標而不息耗盡畢生之精力,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然而,他們的身上又有著太多的不同,於是將兩人完全隔絕於不同的立場之上,完全是涇渭分明,不可調和。
這位中國道士避開塵世的煩擾,隱遁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終身鑽研學問,探求生命存在的意義和解脫世人苦惱的方法,儘可能地幫助那些向他做出懇求的人們,甚至是其餘生物,也從不忽視其生存的權力。而成吉思汗呢?做為一位國家的統治者,所有氈帳民族的領袖,他必須帶領自己的臣民去征戰,去拼殺,以毀滅其他民族的方式來拓展生存的空間,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求得繁榮與富強。命運之手在他們的身上盡情展現著不可思議的神力,將兩位有著諸多共性的老人塑造為一個世界上的兩個互為逆反的鏡像。
其實,二者之間真正的不同既非表象,亦非經歷,而是在面對死亡的態度之上。真人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長生不老之藥,因為他可以放下許多事情,安靜地面對死亡的降臨。而成吉思汗卻有太多的放不下,他的帝國,他的戰鬥,他的蒼狼之夢……每一樁,每一件都象大山般壓在他的肩頭,使他的心境永遠無法安寧。這一點,真人看得很清楚,因此他認為自己在這次對話之中已經占據了一個超然的地位,因而說話的方式愈發無所拘泥起來:
“陛下欲致長生,需先答應山人一個條件。”
“賢明睿智的聖人,法力無邊的神巫,你需要什麼就請直說,千萬不必客氣。只要你能傳授長生的秘藥,我將給予你不可估量的報答。說吧,你要什麼?權力?我可以讓你統制全世界的修道者,成為享受答剌罕(3)待遇的那顏!金錢嗎?我會將十峰滿載黃金的駱駝送到你的面前!與它們同來的還有來自不同國家的一百名美女,她們會永遠陪伴著你!”
真人垂著眼皮,不言亦不動,將自己化身為一座亘古如茲的高山,禁受著狂烈的欲望之風的侵襲。那風,正是來自成吉思汗口中那濤濤不絕的言辭:
“我將在你所修行的高山上為你建造起華麗的宮殿,壯觀的廟宇,你將長居其中,受天下人的敬仰!以後,世間一切修道人都將去往你的宮殿之中參謁朝聖,頂禮膜拜。想想吧,只要我能永生不朽,你的榮耀就會長存不滅!”
說到這裡,連成吉思汗自己也覺察到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封官許願,而是一篇帶有極強誘惑色彩的勸說詞。他的目光熱切而專注,自開口講話起就死死地盯在這個精瘦老人那張被歲月之刀刻寫出無數皺痕的臉上。
成吉思汗的目光是熱切的,但是落在真人身上的時候,卻有著澈骨之寒,使得他不由自主得縮了縮身子。然而,這種瑟縮僅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再度回復了先前的淡定從容之態,以斜睨之姿迎接著成吉思汗的逼視,淡然答道:
“修道之人,與天地為伴,四時為友;以風露為食,曠野為廬,能得到這些已經足夠了,何須這些俗物來打擾我這寧靜的方寸呢?喜歡這些東西的人,在陛下的身邊只怕數不勝數。如果我也是這樣的人,那豈非辜負了陛下萬里相邀之義呢?”
聽到劉仲祿如實轉答了真人的回覆,成吉思汗的心靈之中感受到了某種震撼。他收回了迫切的目光,神色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尋思良久,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