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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支為了征討新近返回南方,在哥疾寧地區繼任花拉子模算端之位的札闌丁而組織起來的大軍,共有四萬之眾,由失乞忽都忽擔任主將。
關於札闌丁的消息終於傳入了成吉思汗的耳中,使得他不得不從痛失愛孫的悲憤情緒中自拔而出,面對自西征以來最大的危機。誠然,一次小小的失敗並不能動搖蒙古軍的信心,但是卻會在被占領區內引發連鎖反應,因此必須堅決消滅,決不容其死灰復燃。可是,自己剛剛發下要親手毀滅巴米安,為愛孫報仇的誓言,現在又委實分身乏術,於是他只能另遣他人。
“失乞忽都忽啊,我的六弟。捉拿札闌丁孺子的任務就拜託你來完成啦。”
感受到這位年輕武將的旺盛戰意後,成吉思汗下達了這個命令。之後,他立即親自督率本部大軍,對巴米安實行了徹夜不停的疾風攻勢。這次,城市的堅固防禦終於無法抵抗蒙古人強烈意志的打擊,隨著無數投石機與火炮的猛烈打擊,轟然倒塌。
“一物不取,一人不赦,讓整座城市為我的愛孫陪葬!即使至於子孫之子孫,也不得使該地有生靈存在!”
成吉思汗以顫抖的聲音下達了殘酷的屠滅令。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再度浮現出愛孫那悽慘的屍體——全身被火油燙得支離破碎,許多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致命的箭簇正中額頭,從瘡口流出了黑紫色的血。
“如果察合台知道了消息,以他的性格,怎能忍受呢?”
因此,成吉思汗嚴令此事保密,任何人不得先於自己透露出去,否則立斬不赦。
背後燃起了沖天大火,城市在火舌的舔食下呻吟哀號。死亡的風暴摧毀著著高地上所有的生靈,每個蒙古軍從肉體到心靈都被鮮血所浸透。
三天後,城市消失了。消失得異常徹底。在成吉思汗的詛咒中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多少年後,這充滿暴戾與仇恨的詛咒依然不曾消散,真的再也沒有那一支人類或者任何一種生物敢於停留在那片荒涼的死氣沉沉的山上,整個查理戈爾戈拉高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場,埋葬著兇殘的歷史風暴所殘留下的毀滅性能量。只有在山頂的最高處,還有一座立柱形的土堆遺世獨立,仿佛一位孤獨的守墓人,數百年如一日地哀悼著那些依舊隨風飄零的孤魂野鬼。
七百七十六年之後的一天早晨,我站在了它的腳下,看到了一些依稀可辨的土牆殘垣,即使是八個世紀的風刀霜劍,嚴寒苦雨也未能完全摧毀它的輪廓。繞過它們,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狼藉:殘磚碎瓦、斷柱歪梁之間散落著彩釉斑駁的碎陶片和一些明顯經過人為加工的卵石。或許,這曾經是一個家庭,主人是城內某位執政官員,有幾位妻子和許多孩子,其中一名妻子還懷著孩子。屋後的畜欄內有幾頭毛驢和一匹馬,還有一條忠誠的狗保護著主人的全部財產。
也許圍城的惡戰並未破壞他們享受生活的樂趣,他們正在居家圍坐舉行一次快樂的家宴;亦或男主人被召到城堡里去討論怎樣繼續抵抗,只留下心驚肉跳的婦女們緊緊摟住顫抖不已的兒童,用手遮住他們的眼睛,掩住他們的耳朵,試圖以此來安慰悸動的童心。正在此時,蒙古軍破門而入,不問青紅皂白地揮刀便斬。繞向後院的士兵先砍倒了那隻撲擊上來的狗,再逐次解果那些家畜的生命。沖入屋子裡的士兵瞪著令人見而生畏的血紅瞳孔,獰笑著靠近,然後將攔在最前面的全家的主婦斬去了頭顱。然後,他們望著另外幾個年輕美貌的姬妾不無遺憾地搖頭嘆息著,因為他們的大汗有令,不許因姦淫而拖延時間。於是,一個又一個女子被砍翻在地,如同被層層剝落的筍衣般,最終露出了最後的筍尖兒——兒童們和那位孕婦。蒙古兵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揪住孕婦的頭髮,將她硬生生扯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後猛地摜在冰冷的卵石地上,銳利的刀鋒對著高聳的腹部飛快的劃落,如同切開一隻甜瓜般將其一剖兩分。接下來,刀尖探入血泊之中,不久便挑出了一個還在微微抽動著的血肉模糊的肉團。那是一個已經接近成形的胎兒,蜷縮的手足和頭的輪廓已經十分明顯,足有八、九個月的樣子吧。
看到這個胎兒,蒙古人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甚至將刀緩緩收回,就這樣挑著胎兒湊近眼前,仔細打量著。慘遭破腹的孕婦一時不死,扭曲的臉上,一雙失神的大眼睜得大大的,露出祈求的神色。然而,此後的一幕卻使她恨不得自己早已死去。那個蒙古軍在凝視半晌後,手中的刀倏然斜掃而出。胎兒立刻被甩脫,直飛了出去,撞在堅硬的牆壁之上。那種撞擊所發出的是一種沉悶陰啞的古怪音調,仿佛一隻西瓜被砸碎,鮮紅的瓜瓤濺得滿牆都是。然而,無論屠殺者還是被屠殺者都知道,那不是一隻西瓜,紅色的液體也不是瓜瓤。那是血,胎兒的血。
“啊——”垂死的母親發出死心裂肺的慘嚎,隨即開始大口地咳血。在她的背後,傳來尖利的童生,同樣的慘呼,猝然響起,瞬間斷絕……
我不敢再想像下去了,腸胃開始陣陣痙攣。那僅僅是一個家庭,推而及於全城所有的家庭,那種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場面任何人都難以直面而忍於猝睹。或許,唯一可以平靜面對這一切的只有河谷對面峭壁上那些千年不動的佛圖們。也只有他們才知道,這裡曾經是有一座城市,有著怎樣的人,怎樣的事。如果雕像會哭泣,那麼眼前嗚咽而過的巴米安河就是眼淚流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