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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兒罕孤兒
更新時間:2005-7-23 10: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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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雜的紛亂聲驚醒了鐵木真,其實他並未沉睡。自從以守喪孤兒的身份回到乞牙惕營地以來,他一直在瀰漫於整個營地中的慘澹淒涼中靜靜沉思,幾乎徹夜不眠。
初回營地的他,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暗暗迴旋於周遭的迥異於常的氣氛。全乞牙惕部民們對待也速該的死採取了一種近乎冷眼旁觀的淡寞,這與也速該對這個部落的貢獻是完全不相匹配的。世態炎涼這四個字,當時的鐵木真即使不知道,但已經是感同身受了。他獨自穿行過冷寂如墳墓的營地,在自家的帳幕前下馬,徑直走了進去。
帳幕中沒有任何照明,黑黢黢得令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團死灰。鐵木真只覺胸口一陣窒息,同時感到,原來一向沉默的也速該對這間帳幕乃至整個營地都是那樣的不可或缺。即使他一言不發得坐在那裡,氣氛也會變得活躍快樂,生機昂然,而這一切完全構建於也速該的存在,他就象一座家人與部民們生命中的不兒罕山,為家庭提供著安全,進而凝聚起全族人的心。可惜,這座山過早得崩塌了,讓所有人的心在猝不及防間暴露在寒風凍雪之中。
無邊的黑暗中傳來母親訶額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你的父親也速該把阿禿兒去世了,今後你——鐵木真將接替他成為全家的主人。”
循著聲音的來源,他終於發現了正襟危坐的母親以及環伺在她身邊的四個未經人事的弟妹。鐵木真向母親看了一眼,既未哭泣,也未答話。此時,眼淚與話語都已多餘,這個由孤兒寡母所組成的傾斜家庭需要一副嶄新且同樣堅實的鐵肩才能擔起。鐵木真具備這樣的鐵肩嗎?然則,無論具備與否,他必然也必須來承擔。這是義務,更是宿命!難以逃避,亦不能逃避!
訶額倫也沒有哭。這幾天裡,除了也速該的死亡之外,還有更多令她傷心的事情在發生著。她的眼淚已經流干,剩餘的只有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來保護自己的孩子,同時以堅強的後背來抵擋來自各個角落中的明槍暗箭。在她的身上,鐵木真再度看到了那隻銀灰色母鹿的影子。只有當蒼狼沉睡的時候,白鹿才會顯示出其最為凜然堅韌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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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不兒罕孤兒們的處境愈發惡化了。泰亦赤兀惕人的分裂活動因也速該的死而從幕後走向了台前,他們派來的各路使者便公然穿梭於營地之中,到處宣傳著諸如“也速該死了,草原的風向也該吹向俺巴孩汗的後人了”的煽動性言詞。乞牙惕部民們的騷動也如同那隨風生長的野草般愈發明顯強烈起來,人們象躲瘟神一樣紛紛避開鐵木真一家,或二三人湊在一處竊竊私語,或乾脆數十人聚在帳幕中通宵達旦地密謀策劃著名,包括曾經身受也速該臨終重託的蒙力克也不再進入孤兒寡婦的帳幕。
在也速該生前,他憑藉自己的個人威望與武勛一度將鬆散的蒙古人勉強結團在乞牙惕系周圍。但是,他沒有從根本上建立一種制度來維持這種權威,也沒有培養出足以接替自己指揮全族的強力人物。
事實上,這種情況並不僅限於乞牙惕部,泰亦赤兀惕以及其他部族也並無不同。全體部民集合在一位強者的旗幟下,以鬆散的部落聯盟形式達成極為有限,而且相當不穩定的統一。一旦這位強者去世,人們便會出於維護自身利益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去尋找新的強者,歸附在他的蔭庇之下,受其保護。這種不成文的慣例被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了下來,誰也沒有意識到,這種組合—崩潰—再組合—再崩潰的慣例註定使蒙古人至今也不能成為強有力的一流民族。遊牧民族天生的散漫個性和缺乏紀律,令他們無論怎樣的驍勇善戰,卻偏偏在這個軟肋上禁受不起哪怕輕如鴻毛的一擊。
而做為已故首領的遺屬,最終的下場往往會相當悲慘。人們在首領在世之時,攝於其強勢地位的壓力,會不吝惜以任何優美的詞藻和奢侈的享受來供奉這些距權力中心最近的人物。這當然不是心甘情願的,因此難免會在心中積累起諸多怨念。這些怨念如同收縮的彈簧一般,積蓄著反彈的力量。當首領歿後,這種反彈之力立時就會如一陣疾風暴雨般落在他的遺屬頭頂,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那朵由嫉恨的發泄和怨念的反彈所凝結而成的陰霾雲層之中!
——某人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他那些毫無功勳的家屬憑什麼坐享其成?!
就是這種缺乏理性,卻又極具煽動力的狂叫,居然深植於每個蒙古人的心中。一旦發出,則順乎情,合乎理,各人之間往往一拍即合,大有“登高一呼,萬眾響應”之勢。根本毋需過分的宣傳與教唆,就會讓這些平時顯得大度寬厚的牧民們在從眾心理的趨使下搖身一變,成為最極端的迫害者和最冷酷的虐待狂。而這些迫害與虐待,與遺屬們曾經受到的供養成正比。
對以上的結局,鐵木真是有所覺悟的,即使忽然有一天被蜂擁而入的人群亂刀砍死也毫不希奇。那些盜用長生天的名義,打著維護公平,人人均等旗號的野心家終會跳出來翻雲覆雨的,而潛藏於人們心中的那股離心離德的暗流,也會在能量聚滿的一刻浮出水面。然則,這些正在進行的陰謀,對於無權無勢,空守著一個危險的遺孤名分的鐵木真來說,除了靜候風暴來臨之外,再無其他出路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