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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今晚為何會如此騷動的原因所在。
看著族人們忙碌得清點羊只與馬匹,進進出出得收拾帳幕內外的物品,進而拔起固定帳幕的木楔,捲起帳幕,連同雜物一起放上大車。沒人看鐵木真一眼,即使是走過他的身邊,也對其熟視無睹,仿佛他是個徘徊於草原上的幽魂,或是如空氣般的透明人。
面對這種公開的背叛,鐵木真只是靜靜得旁觀,一言不發,仿佛這一切與己無關。十歲的他有著大人的沉著,冷冽如鐵的臉上,沒有一絲感情流露在外。沒有人知道這一夜他在想什麼,即使多年以後,他也從未向任何人提及。於是鐵木真在這夜的思想活動成為了一個永久的謎團。
後人們經過猜測和臆想,演繹出了鐵木真的行動。他穿行在埋首搬遷的族人之間,詢問他們為何如此匆忙。得到的答案是:奉泰亦赤兀惕人的命令,搬遷到新的牧場去。
鐵木真大聲質問道:“追逐夏日豐美的水草是牧人的天性和權力。可是這種權力為何要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指使?”
沒人回答他。
他又繼續追問:“這個決定為何沒有告知我家?”
依舊沒人回答他。
“做為也速該的兒子,在新族長沒有選出之前,即使是庫勒里台的決定也要和我商量,現在你們連句招呼也不打,是想拋棄我們嗎?我們一家難道真的是多餘的人嗎?”
鐵木真怒不可遏。這種公開的背叛令他心中的憤怒提升至頂點,發出了足以蓋過怯綠連河滔滔水聲的咆哮。
終於,有個老人輕嘆一聲道:“孩子,認命吧。”
黑暗中有人附和著:
“你這小崽子別叫嚷了,吵得人耳朵疼。乖乖回到你媽懷裡吃奶去吧,別在這裡礙手礙腳得耽誤我們上路了。”
嘲笑的聲音,漠視的眼光,不屑一顧得冷遇令鐵木真全身震顫著,他將雙手握成了拳頭,莫大的悲憤所帶來的力量凝聚其上,但卻不知該打向哪裡。
這樣的描寫,雖然很生動,但顯然是出自對鐵木真的性格一無所知的民間藝人的杜撰。他們在這裡將鐵木真按照尋常人遭到不公正待遇後的表現經過添油加醋得藝術化處理放大起來,卻沒有留意到其中所流露出的不知所措和魯莽輕率。
他們忘記了,鐵木真那樣的人是不會做出任何徒勞無益的舉動的。在此,我們僅僅將其做為一種反襯來加以敘述,從而區分智者與匹夫之間的天淵之別。
同樣被驚動的訶額倫的表現卻成為流傳於草原上的一段佳話,從而使她成為了一位蒙古婦女的典範,以訶額倫母親(月倫—額客)的威名被載於史冊,傳於口頭。鐵木真看到母親騎著父親生前出陣時常常乘跨的那匹銀灰色騸馬,手持象徵著乞牙惕氏王權的白旄禿黑(用白色馬尾妝飾的旗幟),馳騁於叛離者的人海中,高聲呼喊著也速該的名字,向族人們發出呼籲:“還記得這杆為乞牙惕家族帶來無上光榮的禿黑嗎?失去這些,你們還有什麼?從此甘於象泥土一樣被人踩在腳下嗎?”
沒人看她,也沒人回應她。禿黑隨夜風翻卷飄舞,不時發出獵獵之聲,在曦微的晨光中顯得無力而渺茫。失去強力支配的同時,它的生命力亦如流雲逝水般一去不復返了。在眾人的眼中,這一家孤兒寡婦已經毫無意義了。
鐵木真以憐憫的目光遙望著徒勞呼喚著部眾的母親。他知道,這樣的行動不會起任何作用,卻也沒有上前阻擋的必要。這是一種態度,失敗卻未必要屈服,但自己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毋需事事效法母親。因此,他既不上前相助,也無意去阻止,只是站在帳幕前用沉靜的目光觀察著人們的一舉一動。
越來越多行色匆匆的牧民們從各個方向趕著駝馬、車輛和牧群,神情木然得匯聚到自家帳幕前的開闊地上,茫然無序得列成大大小小的集團,或一個家自成一群,或幾戶結為一夥,捨棄熟悉的土地,冷漠而顢頇地從手擎禿黑的訶額倫馬前緩緩得走過。
在走過的人叢中,訶額倫看到了蒙力克,看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這兩位也速該的親兄弟,也看到了阿勒壇——前忽圖剌汗的兒子,也速該的表兄。她向他們發出了呼籲:
“捏坤台石啊,答里台啊。也速該從未虧待過你們呀!戰場上保護你們,營地中維護你們,你們的羊群比他的要多啊!”
“阿勒壇,也速該殺了多少塔塔兒人呀!他從未忘記忽圖剌汗的仇,可當他死在塔塔兒人手中的時候,你卻在做著什麼?”
“蒙力克,你忘記了什麼啊?忘記了也速該對你的臨終託附嗎?他的靈魂在天上,藉助我的眼睛在看著你呢!你難道連巴刺合赤的一半也及不上嗎?”
被呼喚的人中,前三人只有讓身體儘量遠離訶額倫,他們的部下則滿面沮喪,倉惶奔走起來。顯然,訶額倫的責問曾經在適才的片刻之間喚起了他們心中某種微弱的動搖,然而看到自家首領們那無動於衷的表情後,便不再有任何表示了。
被訶額倫提及的諸人之中,唯有蒙力克將頭埋得更深,腳步也愈發慌亂起來,甚至有些踉蹌。一瞬間,他似乎要停下,但終於沒有停下。忽然,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後猛扯。接著,那人超過了他,攔擋在他的面前,同時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