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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如是想。所以,別克帖兒誠懇的至歉與合解的態度,在他眼中完全是劣勢之下的緩兵之計而已。
——他必須死!以他的血來洗清加諸於我身的所有羞辱與不平!
以血來償還自己的罪惡!這是一條在草原上顛仆不破的金科玉律。在此後的漫長歲月里,我們可以看到這一信念貫穿於他的全部人生的每一個時刻,即使他也曾經做出許多改變牧民故有習俗的改革,但是在他骨子裡卻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傳統派。這種彼此對立的矛盾,構成了他那令人難以捉摸的複雜性格。
弓弦繃得筆直,箭簇寒芒閃爍。蒙古人的箭,再度要射向自己的同胞。天空中的太陽似乎不忍再看這幕行將發生的骨肉相殘的慘劇,傷心得隱藏在雲朵的背後。大地瞬間變得陰暗,風嗚咽哀鳴,草垂首啜泣,為一個行將逝去的生命而悲傷。
從鐵木真那狼般狠辣的目光中,別克帖兒看到了自己註定一死的命運,他的心反而不再慌亂,神情坦然得坐在了地上,盤起雙腿,凝視著瞄向自己致命部位的箭簇上那一點寒光,一字一頓得說道:
“非要殺掉我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我死之後,請善待我的母親,也別再傷害我弟弟別勒古台,讓所有的罪孽都歸咎於我吧,讓我成為也速該一家最後流血的人吧!畢竟,我們一家的血已經流得太多了,今後希望你們能讓泰亦赤兀惕人流血。”
“我會的!”鐵木真同樣一字一頓得回答道。
“可惜呀,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去為父親報仇了。打仗的時候,記得替我多殺幾個敵人。”
“我會的!”合撒兒答道。
“那就辛苦你了。”別克帖兒微笑著道,“看,還是我沾便宜了。”
接著,他又道:“合撒兒呀,你來射死我吧。我可不想死在蔑兒乞惕的賤種手下。”
“可惡!”
鐵木真怒不可遏。這個別克帖兒死到臨頭居然還要用這如同毒蛇的牙齒般的話語來囁蝕自己的心臟!在他的扣住弓弦的兩根手指瞬間便要放鬆開來之際,山丘腳下忽然傳來了悽厲的呼叫:
“鐵木真——不要射——”
然而,已經太遲了。雖然鐵木真已經分辯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如果這個人能夠早來一步,或許他真的會聽從。但是,在別克帖兒再次辱罵他之後,任何人也無法阻止他的利箭脫弦了。
話已盡,箭飛出!兩支羽箭同時從鐵木真與合撒兒的手中飛出,一前一後從別克帖兒的胸窩與背心穿入體內,箭尾微顫,余勢猶存!
“啊!別再射了!媽媽求你啦,鐵木真!”
訶額倫幾乎聲嘶力竭了。她在豁阿黑臣的攙扶下試圖爬上小丘,但是巨大的震驚與悲痛使得她那雙可以穿山渡河的雙腳全無一絲氣力。喊出這一聲的時候,膝蓋一軟,整個人撲倒在青翠欲滴的牧草之上。
對於此後會遭到母親如何的斥罵、處罰,鐵木真已全然不當作一回事情了。徹底消滅別克帖兒的念頭已經完全主宰了他的頭腦。
“嗖,嗖……”
連續又是幾箭。合撒兒的箭全部射在別克帖兒的胸膛,而鐵木真的箭則悉數插入他的後背,將整個人射得如同一隻刺蝟,片刻之間就斷了氣。
兩個殺手此時方覺全身無力,如同虛脫一般,幾乎同時仰面坐倒在地,口中不停得喘著粗氣,心中仿佛數十面大鼓一齊在敲動,震盪肝膽,摧心撓肺。好半天,他們才勉強用弓支撐著站起身來,彼此對視一眼,又低頭看著橫於二人之間的別克帖兒的屍體,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 ※※※ ※※※
天快黑了的時候,兩個殺人者回到了家中。一進帳幕,迎面便遇到了坐在床榻之上的月倫額客的冷利目光和嚴峻審問:
“你們殺人了,是嗎?你們殺掉了別克帖兒是嗎?你們把他拋在了哪裡?”
連珠炮般的發問令不善做偽的鐵木真根本沒有迴避的餘地可言,合撒兒更是被威嚴的母親所鎮懾,低著頭不敢與之對視。
“別克帖兒在山上,他再也回不來了……”
這也許是鐵木真一生中說得最為委宛的話語了,然而月倫額客已經無法接受了。她並未親眼看到他們兩個最終處決別克帖兒的一幕,因為在喊出那一聲的呼喚後她便昏厥了過去。雖然她早已料到別克帖兒凶多吉少,但是在她的心中,還始終保持著一絲幻想。因此,當其死亡的事實倏然橫於面前的時候,她一時間無法接受。
她面色蒼白,身體如風中柳絮般輕輕搖擺著,手用力得抓緊自己的衣角,手背青筋迸凸,召示著心中的狂濤翻湧和電閃雷鳴。看到她這個樣子,合撒兒想上前來攙扶,卻被她雙目中難以形容的憤怒所嚇住了,非但不敢向前,甚至還向後退出兩步,直欲拔足奔逃,但卻也不敢。鐵木真垂首默立,在心中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沉默了許久,她的嗓子眼裡忽然發出語焉不詳的一聲短促呼叫,接著,雙目中居然流出了兩道細細的血流。可是,她的眼睛依舊瞪視著年青的殺人者,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悲慟而扭曲。那是一種鐵木真從未聽到過的怪異聲音,不似悲也不似怒,卻宛如來自上天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