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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兒帖忽然就開了口。
“是關於朮赤的事情嗎?”成吉思汗反問道。
“大汗明鑑。”
雖然孛兒帖已經從成吉思汗的口調中聽出了不滿的意味,但並不能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成吉思汗也對可能發生的不歡而散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下面的話卻不免令他大為詫異。
“朮赤不願再做蒙古的客人,這個消息在一年前就已經傳入了我的耳中。我現在只從大汗的口中知道,這是真的嗎?”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道:
“朮赤在想什麼,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他在北方的草原上過著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想再回蒙古來啦。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蒼狼與白鹿的後裔,打算成為異民族,或者……”
“重建蔑兒乞惕”這六個字被他強行忍住了。都是六旬開外的人了,沒有必要再拿出那些沉年舊事來彼此傷害了。他們之間的傷口已經足夠深了。
“無論他想幹什麼,都請大汗設法阻止。無論大汗用什麼手斷,也要阻止他成為蒙古人的對頭!哪怕殺掉他,我也不希望‘客人’變成敵人!”
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孛兒帖竟然會說出“殺掉朮赤”的言詞。憑感覺,成吉思汗沒有從妻子的語氣中體察到任何反諷與揶揄的成份。可是,曾經視朮赤為自己的命根子的孛兒帖怎會突然鼓動自己去痛下殺手呢?但是,孛兒帖接下來所說出的話語立刻解開了所有的疑慮。
“不必為我的改變而驚訝。做為永遠守護著蒼狼的白鹿,我不會允許任何與蒼狼為敵者逍遙法外,即使他曾經是從我體內降生下來的人也不可容忍!”
哦!孛兒帖啊,無論你的外貌如何改變,但你的聰明、智慧、賢德、剛毅都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去,非但不減,反而愈發歷久彌新,光彩照人!
成吉思汗懷著激盪的心情望著孛兒帖的背影,新婚之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豁埃馬蘭勒的心永遠會向著孛兒帖赤那!
“我的使命就是為你生下更多具有蒼狼血脈的子孫後代,讓蒼狼的後裔繁盛於草原,遍布四方……去奔騰,去咆哮,去撕咬敵人的血肉,去啃食敵人的白骨,直至徹底的消滅他們!”
孛兒帖正在實踐她的諾言,捨棄了自己傾注了畢生心血而撫養長大的朮赤!
過去,自己一直認為孛兒帖的最愛是朮赤,現在想來,這種無端的猜忌是多麼的愚不可及,小肚雞腸啊。孛兒帖關心朮赤,是因為那時的朮赤如果失去了母親的關懷就無法生存,她是在替自己盡到夫妻二人本應同盡的職責。
成吉思汗想到這裡,看著孛兒帖的目光就愈發複雜起來。慚愧、內疚、感慨、悵惘……諸般情緒紛至沓來,在心中雜揉為無可名狀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靈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與孛兒帖道別,又是怎樣回到自己的宮帳內。他只知道,自己在這一天下達了兩條命令。前者是秘密的,派遣納牙阿趕往北方的草原去執行;後者是公開的,命令所有的蒙古軍再度集合,南征唐兀惕!
紀元1226年春天,成吉思汗親統大軍,踏上了人生最後的征途。這位年逾花甲的偉大征服者決心在戰場上為自己的人生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
就在出征前夕,他得到了納牙阿從北方傳來的報告,那是由兩名身著喪服的男子用悲悽的聲音向他陳述的。一看到他們的裝束,成吉思汗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起來。
“大王子自從到達北方的草原後,就患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症,一直臥病不起。終於在去年八月懷著對大汗的思念與世長辭……”
在哀哭聲中,成吉思汗木然呆立,失神的眼睛凝視在使者的臉上,許久不曾移開……忽然間,他抑面蒼天,放聲大笑,那笑聲落在身邊的侍從與眾將耳中,卻是那樣的辛酸與淒涼。笑著……笑著……成吉思汗的雙目之中流出了兩道異樣的液體,那液體直到流過顴骨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不是晶瑩的淚,而是更濃的血!
——成吉思汗心痛朮赤之死,竟是長笑當哭,雙目流血!
他笑,因為朮赤終於沒有忘記自己對他的期許,雖死亦不曾放棄蒼狼的榮譽!
他笑,因為自己居然失去了自信與洞察力,過度聽信了流言蜚語而心生惡念!
他笑,更因為自己終於發現對朮赤竟是愛入骨髓,即使是母親、忽闌、者別、木華黎等人的死也不曾令他公然失態,朮赤卻使他忘記自己至高無上的身份。
“為了朮赤也要讓唐兀惕人從這個世界上永久的消失!”
在這發自內心的吶喊聲中,二十萬蒙古大軍如搖動大地的海嘯般衝過兩國之間的大戈壁,將唐兀惕的國土徹底淹沒!
年底,當成吉思汗親自布置下對唐兀惕最後的堡壘——國都興慶府的大包圍圈後,卻在一次小規模狩獵中再度不幸墜馬,從此一病不起,只得離開了前線,來到了今甘肅省六盤山麓南六十公里的清水縣。立在這座靜謐的山城城壁上,可以看到六盤山脈的南路分支巍峨挺立,將兩條幽暗深邃的峽谷居中分隔。這兩條峽谷,北面的是涇河,南邊從城前流過的是渭河。成吉思汗在此地一邊療養,一邊觀注著對興慶府的攻略。由於唐兀惕人的決死抵抗,戰爭一直持續到翌年的六月,末主李睍終於奉表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