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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亂再度降臨。
看到鐵木真這個樣子,月倫原本仇視的眼神也終於收斂了起來。她開始每天端坐在鐵木真的面前,慢慢開導著他。可惜,收效甚微。
“看來,他這是心病。除了自己想開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她嘆息著離開鐵木真,向黑臣女僕說道。對於這個兒子,月倫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因為他的精神力太強了,內心的封閉層層疊疊,無論以怎樣的辦法去嘗試,都只能以失敗而告終。
“如果他能自己走出來,他將是所有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否則……”
後面的話,月倫噙在口中,再三掂量了一番,終於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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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染,天地的嚴酷卻依舊。南下的凍雪和北上的熱風依舊如期拜訪這片荒野,將刺骨之寒與熾烈之火投射向這片土地。即使是這樣,也不能阻止這些繼承了古代堅強種族血脈的孩子們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長大。看到他們一天比一天強壯,全身總是有著使不完的氣力,母親月倫的臉上便會露出欣慰而自豪的笑容。然而,當她回頭看到鐵木真時,那種笑容便會漸漸收斂,不安的陰霾就會悄然浮現在她的眼角眉梢。
令月倫所擔憂的是,鐵木真的昏亂症依舊沒有好轉,雖然已不似去年那樣經常縮在帳幕角落裡或發狂、或噫語,完全表現出一種精神錯亂的狀態。但是,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閒下來便時常坐在帳幕外望著天空痴痴發呆。
鐵木真為自己的身邊沒有人能幫助解開心中的迷團而感到苦惱和遺憾。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直截了當得將內心的矛盾與疑問向母親和盤托出,但是他終究沒有那麼做。他生怕自己的提問會刺傷母親的心,而且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其結果勢必將使得剛剛趨於好轉的母子關係再度回落至冰點。
但是,再這樣下去,自己終有一日會精神錯亂的。所有的線索與推論曖昧難明,混亂不堪,可是無論怎樣整理下去,最終的指向都難以得到樂觀的結論。縱然自己在心中反覆提醒著:我是蒙古人,父親是也速該,而不是蔑兒乞惕甚至是其他什麼部族的後裔。可是,這樣的聲音卻終究無法理直氣壯。
每當此時,另一個聲音就會用危險的語氣為自己勾勒出一副同樣危險的殘酷現實:
如果別克帖兒的指控是確鑿的,那麼自己將失去的不僅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更將與上迄蒼狼與白鹿、下承也速該在內這前前後後幾十代前輩英雄、神明聖獸變得毫無關係了。再之後……鐵木真的眼前一片黑暗: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幽暗;來自頭腦之中的絕望;構築於精神世界之中的地獄顏色。
那些自幼年時代就已深植在他心中的蒙古源流傳說,鑄就了鐵木真支撐著過往一切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如今賴以生存的信念基礎,更是右左著他長遠未來的思想路標。
如果從現在開始,自己被奪去了蒼狼的血脈,那麼以上的一切將會無可避免得坍塌陷落下來,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將被無情得否定,那麼自己過去又是怎樣活下來的,現在又為何要存在,將來還有什麼樣的理由繼續生存下去呢?沒有任何理由了,回首也好,四顧也罷,舉目向前瞻望都同樣是茫茫無際的黑,蕩蕩無邊的空。
“難道自己的體內真得連一滴屬於蒼狼和白鹿的血都沒有嗎?”鐵木真頹然得想著,“那兩個美麗的靈物留給草原眾多的賢才與勇者,射手與戰士,自己的血就註定與他們之間何任一個都沒有絲毫緣份嗎?合撒兒、合赤溫、帖木格、還有被自己一向視為無能的柔弱女子帖木侖以及同父異母和別勒古台乃至死去的別克帖兒,他們的身上都有著蒙古的血統,都能與蒼狼和白鹿連上血脈的線索,而偏偏是身為長子的自己卻連一點點都得不到呢?長生天為何會如此安排自己的命運呢?”
最後,鐵木真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以命令的形式對自己說:“不許再妄想下去了!你是蒙古人,不管怎麼說,你都必須是蒙古人!”
在一連串的自我責難與心思彷徨之中,新一年的春天踏著輕柔的腳步飄然降臨於鐵木真的身邊。這一年,他十五歲了。
這個春天,對於小小的營地來說,是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的,但是對於鐵木真本人來說,卻因一次偶遇的小事而意義非凡。
事情發生在一個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的天氣里,鐵木真獨自在斡難河灘的草地上放牧——關於血脈的疑問令他染上了孤僻症,渴望離群索居的念頭日甚一日,他躲開所有的親人,甚至連一向倚重的合撒兒都無法與他接近。他懷疑自己的親人們已經看透了他的秘密,只是誰也不先說破而已。
就他正被心病所困擾,低頭陷入沉思之際,耳邊響起了一個嘶啞無力的聲音:
“有水嗎?”
鐵木真倏然抬頭,發現眼前站著一個衣衫破舊,形容憔悴的陌生人,手上挽著韁繩,拴著立在背後的一匹瘦馬,顯然是位正在進行長途旅行的過客。自從與本部族的人分別後,這片草地仿佛也被世人所淡忘了一般。在這附近,一年中難得看到幾個人影。鐵木真懷著一種親切的心情,仔細打量了那人一番後,不但給了他水,還將自己身上帶得肉乾也分給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