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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殿中,周王用鬆開穎考叔的那隻手,指著兩個繡墩中的一個向他說:“愛卿就坐在朕的旁邊,以便和朕說話。”說罷屏去左右。穎考叔謝了恩,等桓王坐了,才在那繡墩上正襟危坐。時酒菜都已上齊,桓王親自為穎考叔斟酒。穎考叔急忙離坐,跪下接飲。隨後考叔又為桓王斟了酒,方敢歸坐。桓王笑向穎考叔道:“朕請你來,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想和愛卿說說話罷了。愛卿不必拘禮,隨便些才好。”穎考叔躬身答道:“是。”桓王便與考叔連飲邊談,無非說些家長里短的事。閒談之間,桓王問考叔的家中還有什麼人,考叔把穎張氏婆媳二人的情況大概說了。桓王先聽考叔說老母尚在,就問:“老人家身體康健否?”考叔答:“托天子洪福,老母尚健。”及至又聽說晏珠之事,又不禁稱奇嗟嘆。酒過三巡,桓王挨近穎考叔道:“愛卿可願留朝輔政?朕想升你為亞卿,與虢公平級。不知愛卿意下如何?”考叔聽了,忙又離席跪奏道:“王上聖明,請聽微臣一言。留朝輔政之事,萬萬不可。微臣先前輔一諸侯,尚有許多不是之處,更何況輔助天子以治天下呼?此其一。微臣既然已是鄭國之臣,鄭國又本是周的諸侯國,所以臣在鄭,就如在周一樣。請王上三思。”桓王聽穎考叔不願留朝為官,心中不禁有些失落。穎考叔心中明白,忙小聲向桓王說道:“微臣在鄭,猶勝在周。再說朝中有周虢二公,政事便不足為慮。”桓王會意,知道穎考叔在鄭執掌兵權,又是鄭侯身邊的紅人,凡事或可勸諫。所以即使心中不舍,卻也無可奈何了。
沉吟半晌,桓王又道:“朕深知愛卿乃忠君孝親,文兼武備的賢人。自朕登基以來,有個問題困擾朕很久了,今日想請愛卿分解。還請愛卿不要藏掖才是。”穎考叔奏道:“陛下請問。微臣但有所知,必不敢辭。”桓王皺眉道:“朕雖有心整頓朝綱,刷新政治,使我大周從此中興。然而朕每每欲頒布措施,卻覺阻礙重重。愛卿可知這是為何?”穎考叔沒有料到周王會問這麼敏感的問題。心想不管是說朝中沒有正直賢能的大臣,還是說大臣們圖謀享樂貪生怕死,無疑都會得罪周虢二公等人。而如果不說,恐怕又不好敷衍。穎考叔畢竟是個忠直之人,思索半晌,才磕頭奏道:“請陛下恕臣唐突之罪,臣才敢說。”桓王急道:“朕念你是個忠臣,論政又頗切直,所以才把心腹之憂托教於你。朕再昏瞶,還不至於忠言逆耳。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朕怎麼還能再問下去。好吧,無論你說什麼,朕都恕你無罪。”穎考叔道:“微臣謝陛下隆恩。以臣之見,陛下之所以朝令不行,是因為這關乎本朝的氣數。想我大周自文王發兵岐山,武王伐紂而開大周朝之基業,至今已經數百年矣。想當初文武二位先王之賢,那是不用說的了。就是後來的成王康王,也都是一代明主。然而至八傳於夷王,由於修禮不明,諸侯漸漸強大。如果說夷王這時候能夠以一個萬全的策略削弱各諸侯的實力,那麼斷不至於到如今這種諸侯割據,列強爭雄的局面。這都是以往的事了,說也無益。最讓人痛心的是,當王權九傳厲王,因其殘暴無道,為國人所殺,這便是數百年以來民變之開端。幸虧後來宣王繼位,因為勤政愛民,身邊有周召二公輔助,繼而又任用賢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賢臣,復修文、武、成、康之政,使我大周赫然中興。不料再傳至幽王,不僅不能繼承先王遺志,暴虐更甚於厲王,況且寵幸奸臣,玩物喪志,為博妖妃褒擬一笑,竟然鬧出‘烽火戲諸侯’之事。以致引來犬戎之賊,復遭滅頂之災。再後來就是先王平王執政。雖然先王亦有大志,無奈國庫空虛,又兼朝中諸臣貪圖安逸,以致阻塞賢路,蒙蔽聖聽。但千不該萬不該的是遷都於洛邑,這樣以來無疑於是向眾諸侯示弱。因此自從先君平王遷都,周室便更加衰弱。諸侯見天子沒有兵權,就更加肆無忌憚,於是便弄成如今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而陛下只所以令出不行,原因不僅僅是出於在朝諸臣的身上,最客觀的因素還是先王當中或政策失誤,或昏庸無道。臣才淺薄,言又直白,若有觸犯先王及諸大臣之處,還請聖上諒解。”這一番剖析,當真可以算得上是驚天動地。桓王先聽到穎考叔說“氣數”二字,心中就已經不悅。要知道,這雖然正是他要解的心結,卻更是他的心病。穎考叔還沒有說完,桓王就想打斷他的話,這倒不是他的話太直接,而是因為他的話太真實了。事實往往是這樣,越真切的話越令人難以接受。桓王這個時候才覺得,不僅在朝的大臣們都在徘徊瞻顧,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果自己不怕丟了這個實際上已經是個空架子的王位,招賢納士,亁綱獨斷,大力推行新政,那麼局面或許不至於此。然而穎考叔也說了,問題不僅僅出在這裡,最主要還是因為朝政已經形成惡性循環,就憑自己一人及一二賢臣,也萬難力挽狂瀾,再造周朝中興的局面。想到這裡,桓王雖然疑問頓去,卻又突然悲從中來。他掌心向上,雙手好象捧著什麼東西,仰天大叫:“天啊,天啊,朕有意振興朝綱,可你為什麼不讓我遂願。朕登基以來,節衣縮食,勤勞政務,即不敢使小人專權,也不敢耽於美色。朕命何太薄耶?”說罷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