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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畜牲,敢打你老子!”只見那老兒叫道。
“殺千刀的,什麼世道啊!”那老婦人號叫起來,“你們看看,養了一輩子,就養了這麼一個畜牲!”
這時那少婦氣喘吁吁的,一邊理著亂了的鬢髮,一邊對四鄰憤憤不平的講:
“大家評評看,這老娼婦,前天拿我一把掃帚,今天,又來抽我家柴薪。你們看看,”她指著自己門前堆柴的地方,那裡果然有些零亂。“我才說了幾句,她反來罵我,——什麼?姐姐?不要說姐姐的話,姐姐就可以這樣?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由此,單膺白斷定這是姐妹二人。姐姐嫁了老子,生了兒子,兒子長大,娶了姨母。這種事在先秦不值得大驚小怪。奇怪的是父子姐妹感情之冷漠,各逐私利。自從商鞅變法之後,世上遺禮儀,棄仁恩,並心於進取。按律令,兒子長大,必須分家,這既是為徭役賦稅,也為人口增長。分了家,父子不相認,婆媳反目,各為私利,世俗就成了這樣。這時,眾人和里有司來調停,皆指責那一對老夫婦的不是,說得二老灰溜溜的。少婦得了勢,便不肯罷休,叉著個腰,站在自己公婆或姐姐屋前,笑啐道:
“老不死的,你以為你是誰,青天白日放搶啊!現在怎麼不響了?你以為老娘是好欺負的麼?”她一邊向四方鄉鄰數落著兩位老人,一邊隨手從公婆的柴堆中抽出柴薪,摜在自己門前。
看到這裡,單膺白搖了搖頭,他不知道這風氣是好還是不好?但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進取精神,充滿了生機地在這咸陽市井中瀰漫,給人以生命和信心。不過,他又說不出為什麼,只是感到自己心裡為這情景而感到堵得慌。
單膺白不看了,又走了百多步,來到蘭陵雙清樓,進入店堂,問方巾於酒保。酒保說:“在院子裡呢。”他就轉過店堂,出其偏門,見一儀容清奇的老者坐在一山石旁。知是方巾,方巾正在聽一群孩童在唱童謠:
“四維斷,若耶出,青銅台。
共工觸倒不周山,黑水一夜漲,淹了三尺三。
一生飄泊,黃土中埋,不負雙燕雲中來。
沒完沒了都是錯,誰念卿卿是柳絮才,那有作強的不許敗……”
“老神仙,好興致!”單膺白見了方巾,很是高興。方巾一時沒反應過來,正驚愕處,單膺白自我介紹道:“我,膺白呀,——攪屎棍。”方巾這才明白,立即站了起來說:“你看看,你看看,”又仔細地打量著單膺白說,“十多年不見,賢侄一表人才了。我是偶過此地,想當年,你才這麼高。”他用手比量了一下說,“現在你不喊我,我還真不敢認呢?那時你那個頑劣呀,嘖嘖,長大了倒斯文起來了。還記得麼?一次,我和一個髦士走過你家門,你正爬在高高的圍牆上。我就問你敢不敢跳下來?正好被你娘看到。哎呀呀,那個利害呀,你娘就象一頭母老虎似地衝出來,對著我就罵:‘吃了狗屎是不是?吃昏了頭了?叫小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嚇得我呀,拉著那髦士趕快逃……”
“哈,還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和你家相識後,你就一天到晚纏著我講故事,我講吧,你又不聽;不講吧,你又不依。我就專揀鬼怪的故事講,嚇得你半夜炸屍般地叫,你娘還直埋怨我老大不曉事……。”
“幽幽子城胡飲血,萍蹤鷹跡,連蒲絕壑,稷下門中人。
疏影橫斜桐風晚,里閭干城雲中花。
你說來復來,我看西南災,漠漠黃沙,該不該的血海蓋,雨中有瀛台……”
只見那群孩子還在唱。
其中兩個女孩兒,引起了單膺白的注意。這兩個女孩兒長得眉清目秀,其中一個特別精神。
“一豐水草,兩個天驕。
隆不隆,枉封侯;誰憐它,哀鼠嘆。
經霜楓槭紅愈烈,終不敵浮雲天地外,誰憐滿地黃葉踩。”
“這些孩子唱什麼?”
“童謠不可解,卻又最是神秘,似有代天行言之狀。”
“是嗎?”單膺白仔細聽起來。
“人間只少一瓣心,任汝大河東流去。
千秋偉業何須嗟,漁樵唱晚鐘,冷月蒼山下。
嘆世間,誰曾憐取那小兒女,刎頸飛血,立盡晚風為誰唱。”
“仿佛讖語一般。”(“四維斷,若耶出……”孩子們又開始新一輪唱),單膺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遂不聽。問方巾:“老伯來此何干?太師尊可好麼?”
“我師已駕鶴西去,臨終前,囑我偏歷此環中。說這二十幾年,最是人世間精彩之處,如若錯過,實堪可惜。”
“老伯果真善風水,觀陰陽,識命理麼?”
“略知一二。”
“那你看看這兩個女孩兒如何?”單膺白指著剛才他所注意的兩個女孩兒問。
那方巾仔細看了一會,眉頭跳了一下,隨即沉默不語。
“怎麼樣?”
“別人命理,豈可亂判?更不可胡說。你不知道,這可是相人者之大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