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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三個月來,在至簡堂,許多栩栩如生的畫面,那一個個依然就在眼前的人。她們的音容笑貌,就在昨天,都是活生生的。這裡的一切,都是這麼快樂,這麼平和安祥,這裡的人與世無爭,與人無涉。可就在這一瞬間,被一種更大的願望——國家意識,毫不容情地抹去,且沒有一絲猶豫。對此,他無法斷定誰對誰錯,只能依從著自己的心,誰?誰?對自己的親疏來判斷,而憎惡這種貌似正義的力量。
傍晚時分,至簡堂的燃燒在眾人的援手下,漸漸熄滅。兩座新墳和一個大墳堆,草草地築在後門的原田上。北門晨風盡了自己的力了,生者對死者的悲哀使附近的農戶們也盡了力了,在讓死者的靈魂得以安息的努力中,北門晨風得知了這一天在至簡堂所發生的一切。得知上古師和冼心玉以及至簡堂所有的人,都被押到博陽去了。等待她們的不知將是怎樣的命運?他想到美麗居,知道她不希望自己去摻和這與他們不相干的事,至簡堂與他毫不相干。她們和秦廷是她們和秦廷的事,與他和美麗居無關。但他卻怎麼也做不到,將這事與自己劃割得乾乾淨淨。這兩三個月,使他和至簡堂有了聯繫,他不承認自己有私心,不承認洗心玉在此對他所產生的影響。如今的至簡堂,是他無法放棄的,他關心著這裡人的命運,這裡的一切已不是他生命中的一片毫無意義的無足輕重的落葉,可以任由其去凋零。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生命——在無情的歲月流逝——中,沉伏下去的最寶貴的黃金。是那一片對生命的金黃色消失的眷戀,他決不可能放棄。這樣,他決定到博陽去走一趟。
第二天,北門晨風到了博陽。時間未過食時,他找了個客棧住下。店主仔細盤問起他來,問了許多不該問的話,一直問得北門晨風不耐煩起來,喝罵道:“你這酒家,怎的這麼不耐煩!”
那店家小心翼翼地堆起一臉笑來回答:“客官莫惱,”他一邊這樣說,一邊仍在悄悄打量北門晨風,他說,“我這是為客官好,客官不知道,我們博陽新來的夏大人,可了不得,治理甚嚴。我們才歸順,他就把我們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有點夜不閉戶,路無拾遺的味道。你看,這裡白天有巡卒,晚上要霄禁,里司也三天兩夜的來查巡,就是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也是要查店的,稍有可疑之人,立即抓了去。前些日子,城東南的暇豫客棧就因容留了一逃犯,傷了幾個巡卒,店主就被抓了進去,小的唯有謹慎,不敢惹事。”
北門晨風一聽,呵呵一笑,說:“店家莫慮,客官是好人。”
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實行“什”“伍”:一家有罪,九家告發,否則連坐;又發放住民憑證,無憑證者,抓住就要充軍發配,容留無憑證者亦同罪。這種制度,層層疊疊,羅織之密,使整個社會象一張巨大的網,無人能置身其外。也使民不敢生僥倖之心,即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面對什麼人,人都不敢講真心話。北門晨風當然有住民憑證,不過,即使沒有也無大礙。因為這種制度,不要說在齊地,就是在秦地,也是實行得不徹底的。
安定下來後,北門晨風在店堂內落了坐,叫了些酒食,獨自酌飲起來。他一方面是餓了,一大早趕來博陽。另一方面也為打聽至簡堂的事,他就不相信,昨天發生在徂徠山中的這件事,在博陽,全無一點反響。
果然,他的鄰座,幾個食客正在談論昨天的事。那一干人犯押到博陽時,驚動了一城。
“哪一個是上古師?可有好幾個老婦人呢。”
“還能是哪一個?這都看不出來!——嗤!”一個人鄙夷地笑道。
上古師在博陽誰人不知,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你是說哪一個白髮老者嗎?”
“不是她還是誰?用得著問嗎?”
“可怎麼也抓得住呢?聽老人們講,就是上百人,也近不了她的身。”
“這我可打聽清楚了,她沒動手。”
“為什麼?怕了?”
“你才怕了呢,上古師會是怕死的人嗎?嘖嘖,這都不清楚?你想想,至簡堂上百號人哪!”
“嗬,真不愧是上古師!”聽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即肅然起敬起來。
“不過,”另一人插進來說,“既然這樣,那她為什麼又要窩藏哪麼多要犯呢?這不明擺著,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劍壇上的事,誰說得清楚,他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北門晨風聽到這句話,就很有感觸:“是呀,別無選擇,誰叫我們是劍士!一個劍士的理念是什麼?他說不清,又似乎知道,是義,而且這義是不分對錯的。有時,僅僅只是一時意氣,有時,僅僅只是個人恩怨。
“還抓走了我們的公主!”他聽到這句話。
“什麼公主?是王主,尚平君的女兒。不過,還真有一個公主。”
“是嗎?哪一個?”
“那個最漂亮的,——燕國的公主。”
“呀,這麼一大幫子人呀!”
“不,不,”另一個人打斷了他們的話頭,說,“聽說,也不是燕國的,只是長得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