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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心玉昨天晚上,又被苦須歸賓說了一頓,她只有不理她,因為她實在沒有辦法不思戀北門晨風。今天一早,她一個人出了至簡堂,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寬慰著自己:“我怎麼了?我什麼也沒做,她管得著嗎?”又對自己說,“我也沒對北門子怎麼樣,是他自己來找我的,我推得開嗎?採薇不也一樣,幹嗎就沒人說她!”所以今天她決定自己一個人去看游花街,省得別人再吃舌根的胡說八道。
擠在人群中,隨著神牲台而行。看著那兩個童男童女,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也曾坐在那神牲台上,只不過那是立夏日。當時,她有什麼感覺?似乎已模糊不清了,應該是很新奇的,仿佛在夢中一樣。好在此前,演練過好幾次,要不坐在上面,還真有點發慌呢。當時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很得意,仿佛自己就是神。現在卻掉了個個,站在人群中,對著那兩個聖潔的童男童女,反倒有了更深的感觸。境遇是會改變人的,會使一個人產生絕對不同的感受,神聖潔淨和下里巴人原來並無本質區別,華彩背後,依然是一個真實的我。想到這裡,她又感到很好笑,人人追求的只是表面光鮮,這對童男女其實只是傀儡,坐在上面很不舒服。那椅子是特製的,褥子背後有幾個尖突,人輕輕地靠上去倒沒什麼,假如真的往後一靠,尖突就頂得人難受。還有撒五穀祥瑞,也不能隨意,是受下面祭師控制的。他們手中的花(缶本),由神牲台下的祭師一(缶本)一(缶本)遞送上來,遞一(缶本)撒一(缶本)。這是為了確保沿途重要路段,既要均衡又要能突出重點,還要確保能一直撒到最後。那一年,她就這樣撒呀撒呀,從合口鄉的另一村,一直撒到合口村的祭台前。在這裡,又要舉行新一天的祭祀,這祭祀和昨天的正祭不同,沒有了莊嚴神聖,而是具有了狂歡的色彩。那次,她和依梅庭就一直坐在祭台神祗牌位兩邊,看敬神的人表演。開始倒還正常,她堅持得住。但依梅庭畢竟年齡小,開始扭來扭去,到後來就打起瞌睡來。結果很有意思,依梅庭這舉動被祭師發現了。那祭師就拿了一根長長的棍,從後台捅他。別人看不到,洗心玉可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立即睡意全無,將身子挺得筆直。
這樣想著,任童男童女將五穀祥瑞向她撒來。能感覺得到,那個童男是在有意向她撒,別看孩子小,其實也喜歡漂亮的異性,同樣懷著愛戀的感情。洗心玉並沒有伸手去接這神的恩賜,只是任由人群推擁著向前,她感到很愉快。突然,不知為什麼,在這人群中,突然一種悲傷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突然感到自己好孤獨,這一瞬間的感情轉變,簡直不知是怎麼回事?——無奈、寂寞、無助,至簡堂有那麼多同門,可今天她只能是一個,自己心中的感受沒人能體會。人與人之間,不管他們多麼親密,多麼友愛,都是無法溝通的。咫尺天涯,她為這無奈而傷感,想到這,她就想哭,“人,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是一次孤獨的旅行,人與人是永遠無法理解的,因而有了博大,因而有了包容。”想到這裡,淚水就流了下來,但她的心卻很愉快。
這就是精神脆弱的一瞬間,越是聰慧的人,越會產生出這種感觸。只有無知無識的人,才會成天樂呵呵的。當然還有一種人,表面上樂呵呵,內心卻明白,這是另一種人,或達者或人生的無奈者。洗心玉不知道在這一刻,她已接觸到了人類心靈難以溝通的無限性和生命無法逾越的痛苦性。人對世界,包括對自身的認識,都是不會有終極的。正是這樣,一個人就無法抵達另一個人的心靈,這樣,人類才孤獨,才遺憾,才永不會圓滿,所以生命才永生痛苦。圓滿只是外人,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的表面,是浮光掠影的東西,身在其中的人只能是悽美地獨立著。令人產生出無限的傷感。
一列持雉尾的跳舞者誇張地跳躍著走來。
她驚醒過來,為自己害臊,拭去淚水,才發現,神牲台已走到前面去了。她張望著,象是要追隨。但內心知道,自己也會欺騙自己,她並不是要去追隨這神牲台。今天這一段時間的做作,其實只有一個目的,是為了北門晨風,其餘的想法,全是自欺。一個人跑出來,看起來是賭氣,是抱怨,但在潛意識中,是為了方便,是為了能在這游花街的人群中,能單獨的去與北門晨風面對。對於這種渴望,她是懷著虔誠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將這內心的希望之花給碰落了。——“這樣,就怪不得我了!”她為自己尋找著藉口,並在心中祈求著,最好他也是一個人。只一個人,在這人山人海中……,想到這,她就既激動又興奮,開始喘不過氣來。
那麼多成雙成對的男女,她羨慕地看著他們。所有的節日和祭祀都有著它特定的內涵,所有的節日和祭祀都承載著它不應該承載的功能,那就是為人類的繁衍,為青年男女安排下彼此溝通的氛圍和場所。人流來到合口村,在這麼多的人群中,她怎能找到北門子,除非只有跟著神牲台。現在,她不想擠過去,有那麼多討厭的手……。
來到合口村的祭台前,洗心玉到了這裡,又心生畏懼。一方面是渴望,一方面是害怕,就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就象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隱密一樣,她看到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在對她閃爍著一種詭密的笑意,使她羞愧難當。更何況,到了這裡,隨時都會碰到至簡堂的姐妹,徂徠山的女伴,“要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