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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怪不得任何人,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抗衡朝廷。
邛崍劍庭的弟子偶爾到成都去,遇到天下第一庭的人,莫不退讓三分。就這樣,還要受到欺侮。做天下第一庭的弟子多少風光?得力於朝廷,自然心胸豁達(富裕使人向善,貧窮產生罪惡),平易近人。他們不但不欺壓百姓黔首,還常做一些賑貧問苦的善舉,除暴安良的義行,做些好事,因此搏得一片好名聲。邛崍劍庭則每曠日下,前有哈婆婆持強用力,現在又有個老百賊行騙於市,做邛崍劍庭的弟子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好在洗心玉影響著韋蒲。倉庚這人什麼都明白,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見到洗心玉就來氣,發脾氣。洗心玉知道她需要發泄,讓她說,從不還嘴。老百賊和倉庚這幾十年的恩怨又解不開,疙疙瘩瘩的,什麼都不順心。這樣,邛崍劍庭的日子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這一年收成不錯,劍庭的田產豐收在望。織的邛布和蜀錦,質地絢麗,這是因為洗心玉帶來了印花敷彩和三色經錦,起絨錦工藝,因此都賣了好價錢,除交了捐賦尚有許多結餘。四腳和料娘兩口子忙裡忙外,真正使這劍庭得以維持的,主要是靠他們。老百賊這一段日子不好過,小小的廣都就那麼大,有時也在墓門、石墓玩,幾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騙子,沒人再來上他的當。也是一日比一日不岔,見到洗心玉就理怨:
“是不是,是不是,好你個小玉,斷了我的財路……”
但這一日不同,這一日,一些巴郡來的行商,見了他的騙局,不明就裡,讓他嬴了一把。這日回來,就不一樣,丟了一塊上金給四腳、料娘,自己哼起瘋瘋癲癲的歌來:
“天毋去,地毋跪,寧賊(與欠),吾與歸?鳳兮鳳兮從天生……”
韋蒲和洗心玉都只有看著倉庚直搖頭。
四腳得了上金,他是個會操持家務的管家,看看月亮已圓,便叫婆娘料娘置下了幾桌酒。一桌擺在恥池亭中,兩口子陪著倉庚、老百賊、韋蒲、洗心玉坐了。紅劍和另幾個弟子、奴僕、傭婦則在大崖堂內坐了幾桌。
晚風徐徐,巨大的檜柏朦朦朧朧,庭院一片沉寂。一輪金紅色的月亮冉冉升起,將澄紅色的月光如水一樣撒在大地上,整個天地都生出一種曠達幽遠的光輝,澄澈而透明。洗心玉將一杯薄酒灑在地上,祭奠了兩位師傅及所有沐血望夷的眾多同門、天下劍士,引起了倉庚的多少感懷。她對千空照、辛利的個人恩怨隨著時光的流逝已漸漸淡化,想到當年和她們同在師門,想起千空照、辛利實則是對自己的百般疼愛,倉庚也不免灑下了淚水。
“姨。”洗心玉知道姨心中酸楚,輕輕地一聲低喚。
“來,飲酒!”倉庚不願沉匿其中。
“但願一切從頭開始。”韋蒲說。
“怕也不得清靜。”老百賊這日倒還清醒。
“唉,也是,”洗心玉嘆息了一聲,說,“老叔是說胡人吧?”
“聽說胡人又南下了,”韋蒲說,“頭曼單于已突破了陽山,右賢王韓元亮已直抵榆中,來到大漠邊緣。朝廷派長公子和蒙恬大將軍統率邊事,那邊已緊張起來了。”韋蒲有些興奮。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倉庚有些不滿,“朝廷固然無道,畢竟還是我們的朝廷,要糟踐也輪不到它犬戎來糟踐!”
“只是可憐了天下蒼生!”她又長嘆了一聲。
“可我們是劍士!”洗心玉說。
“對,”韋蒲說(剛才他並不是興災樂禍,只是面臨大事件產生了興奮),“我師傅和你們的辛琪都死在他們手裡,身為劍士,此仇焉能不報?”
“韓元亮就該殺!”倉庚提起韓元亮,就想起狼居胥、阿里侃。看了看飲得有些醉態的老百賊,現在又聽了韋蒲的話,真是新仇舊恨一起上,恨不得立即飛到上郡去尋那右賢王。
邊塞外的高月,長城外的蒼茫,國讎家恨,隨著那長空的雁鳴,一聲聲地在無形中浸入了他們的心懷,令他們悲滄欲泣,也激起了他們的壯越情懷,這使得他們把對朝廷的恩怨暫且都放置在了一邊。
“秦皇無道,坐老了多少英雄豪傑,”倉庚講,“國家正是用人之際,而我們卻只能坐老蜀中。”
於是又是兕觥交錯,金(儡缶,去亻,上下)歪倒,一時酒干闌珊。
夜漸深了,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頭頂上的一輪明月此刻象銀盤,把夜雲照得象圍了一道花邊一樣,在人心中橫移。這月亮頗似嬰兒的臉,又象是一個有意無意於人的女子那樣標緻明潔,款款地輝照著這片群山和這晦暗幽溟的林間,顯得那麼超邁。不覺間,天籟漸遠,雲捲雲舒,人已散盡,亭中只剩下韋蒲和洗心玉。
韋蒲有些醉了,醉眼朦朧,看洗心玉,怎麼看,都宛如月中仙子。
洗心玉酒已上臉,感到雙頰熱辣辣的。此刻,她伏在案几上,斜眼望著遠處的群山,不由得想起了北門晨風。乘著酒力便不再約束,任由自己的思想去馳騁。
“不知他是否還活著?”她這樣想,“美麗居是殺出來了,不知如今可安好?”她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為她擔著一份心。“如今他們何在?今天,他們是不是也會在一起?是否會想到,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地老天荒的地方,會有一個人,在今天想起他們?這世界真奇怪,有些人在人心裡,總是抹不去(這些人都比較溫和,強者全令人討厭),有些人總會讓人懷想。而能讓人懷想,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不知今天,他,會不會想到我?那麼多的情誼,是不是都無法承受得住這無形歲月的流逝,難道他已將這一切全忘卻了?”想到這裡,心中一陣酸楚,“這一輩子,看來與他無緣,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唉,人生該有多少不園滿,人情又怎麼會這麼淡?那象這懸在頭頂上的月亮,這麼晶瑩潔白,這麼完美無瑕?”這樣一想,淚水就盈滿了眼眶,蒙在了一層淺淺的霧中一樣。她的愛似乎從來只是絕望,“北門子並不愛我,他和我,有的僅僅是友誼,我只是一廂情願……”想到這裡,心中真是悲慘欲絕,拿起酒杯來,一連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