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第32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上)
“驃騎將軍真是顯貴多忘事,恐怕早就把建康城中所遇拋之腦後了吧?”連廊上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宇文泰立刻心內一震。建康城中所遇,恐怕他一生一世都難以忘記。
不速之客深夜闖入,還是離他寢居如此之近處,箇中蹊蹺不覺悚然。但是他面上卻波瀾不驚,微笑道,“郡公為何如此心緒難平?”
侯景方始從連廊的暗影里走出來,走到庭院中心宇文泰面前,嘆息道,“黑獺莫怪,我實在是為將軍揪心。眼看著皇帝和世子暗裡爭執,明里卻都拿將軍作閥,將軍實為不易。”
這話算是說到宇文泰心坎兒里去了。宇文泰卻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說,只笑道,“濮陽公不必為我憂心。驃騎將軍也好,侍中也罷,黑獺實乃賀拔岳大行台的部將。洛陽也非我久居之處,不日定將返回長安。”
侯景緊盯著宇文泰,聽他話鋒轉向,便立刻追問道,“若是長安也居不易呢?”
宇文泰沒說話。這正是他也擔心的問題。他雖然是大行台賀拔岳的得力部屬,但如今他一躍而成天子外戚,又成了可以和賀拔岳分庭抗禮的侍中、驃騎將軍。今非昔比,誰知道回了長安又是什麼情形呢?
侯景盯著宇文泰表情變幻道,“黑獺不必過慮,我也深知將軍的難處。將軍在長安居不易,正如我在洛陽之不易居,想必將軍也深知我心。”
侯景同樣起身六鎮,如今在朝堂上雖然高官顯爵,但也頗遭高歡猜忌。況且在天子、大丞相、世子、宗室、群臣之間也確實是居之不易。
宇文泰微笑道,“郡公深受大丞相信任,正如黑獺受大行台信任,重任在肩,日夜間思念報之以社稷,難以享受安樂,確實是居之不易。”
宇文泰心裡早就篤定了,於他而言,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緊隨賀拔岳,決不能三心二意。若不是因為身後的賀拔岳,恐怕今日之所有都不可能意外加身。如今若是背主而改弦更張,便從此無容身之餘地。所以回長安後不妨坦陳一切,以盡力助賀拔岳在關中稱雄。此後或是入國都取代大丞相高歡,或是以關中腹地為根基徐圖天下才都有可憑之據。
侯景也笑道,“我與黑獺心思相同。只是世事難料,願與黑獺在此為約,汝在關中,我居洛陽,彼此為援,以社稷為重。”
宇文泰半真半假笑道,“極是,極是,承郡公所言,就此一言為定。”
長公主元玉英的吉日是個風和日暖、天朗氣清的好天氣。
當日一大早,南陽王府里郎主夫婦二人所居的內院便是一片熱鬧、喧騰。院子裡粉紅鵝黃處處盛開,侍女們將一應用物及奉與長公主和驃騎將軍的禮物都一一捧出,到府門外一同裝上車去。
王妃乙弗月娥早就裝扮停當,立於院子裡一株桃樹下,看著僕從們忙碌,以免有所閃失。當南陽王元寶炬從廊內走出時正看到這樣一幅情景。風和日暖的麗日下,桃樹蔭里的月娥身上滿是斑駁的光影,似乎在她身上正承載著歲月的流失。元寶炬忽然有些心酸,覺得此時此刻將要逝去,永不能追回。再看月娥,高髻麗服,總覺得今日不似以往。
“何必如此勞碌,累了自己。”元寶炬慢步到月娥身邊。
他很快便瞧出了端倪。原來北朝女子尚濃妝艷色,服飾皆耀人眼目,更何況今日長公主婚儀盛典,一般女子自然更要著重修飾。月娥偏偏今日淡裝,衣裳素淨。發上只有兩隻碧玉步搖,身上穿的是藕荷色衣衫和淡淡的玉色襦裙,淺碧色披帛。元寶炬只覺得她眉目之間似有青山碧水之韻,乾淨清透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美玉。
“不累。”月娥極淡地一笑。似乎笑得有點勉強。
“怎麼了?”元寶炬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挨近了她,執手相問。
月娥沒說話,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連日裡來就是心悸驚懼,總覺得心裡極沉重。尤其今日一早,從心裡說非常不想去驃騎將軍府。
“沒事。該走了。”怕丈夫擔憂,月娥勉強笑了笑。
南陽王夫婦出了府門,上車直奔驃騎將軍府而去。
車子一路搖搖擺擺,緩慢前行。元仲華在時明時暗的光影里瞧著她的丈夫,坐在她側前方的世子高澄。她的丈夫閉著眼睛,看不到他的那雙綠寶石般的眸子。一張精緻到極美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正華服而坐。私下裡覺得,她的夫君,一經修飾更是美到了讓人幾乎窒息。
高澄忽然睜開了眼睛。元仲華急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
“你想說什麼?”高澄盯著這個小女孩,他的妻子,她心裡想什麼他全都知道。
沉默了。
高澄就這樣看著元仲華。
“你怎麼還不去建康?”元仲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說了一句話,她抬起頭來看了高澄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高澄一怔,他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個。
“你就這麼盼著我走嗎?為什麼?”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
“不是盼。”元仲華忽然大膽地抬起頭來,“是很希望你快去建康,以後別回來了。因為我很怕你。”
這話如此直白,高澄氣到極處。氣極反笑,反問道,“你這是怕我嗎?哪裡怕?分明是要氣死我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