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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香火旺盛的永寧寺,見證過兩位大魏天子鮮血的永寧寺也衰敗了。元寶炬對著殘垣斷壁的宮室,看著處處野草叢生,狐鼠出沒,怎麼能想到當年這裡大朝會時的盛況?宗廟何存?大魏何存?大魏天裂,社稷已崩,他卻不得不做了大魏的皇帝而痛苦地維持著這種為了個人私慾而分裂社稷的行為。
寒風入骨,元寶炬舉目眺望,卻只看到同樣破敗的民居,而看不到深藏他心中無時無刻都不會忘掉的南陽王府。洛陽的南陽王府,那裡才是他曾經的真正的家。
繡在中衣上的忍冬花,王妃的院子裡盛開的桃花,還有為他繡花、與他一同看花的那個人……每當想起來這些,回憶里都是一片陽光燦爛。如今不只洛陽的南陽王府找不到蹤跡,連那個人也知去向了。他從來沒敢問過她的下落。不是怕自己受損,是怕牽累到她。也許她不至於太慘澹吧,畢竟她是彌俄突的生母。
“陛下。”元寶炬身後傳來宇文泰毫無溫度的聲音。
正陷在沉思中的元寶炬被這聲音打斷,偏偏又是他,驚得元寶炬身上一顫,趕緊暗中調整,鎮定下來轉身溫和問道,“丞相何事?”
“城中宮室皆損毀,官署無存,民居又破敗,實在不宜陛下駕臨……”宇文泰沒把話說得太明顯。既然宗廟已無,沒必要再在洛陽城中逗留。洛陽是是非之地,元寶炬作為如今的大魏天子不能在這個是非之地留得太久。不說別的,單是他自己就容易觸景生情。
“不妨事,孤可與丞相一同宿於營中。”元寶炬說的話倒讓宇文泰很襯心襯意。
邙山下的瀍河邊,看不到十里朱櫻的盛景。冬日的櫻桃樹是枯枝禿干,連一片葉子都沒有。此處距離邙山上的祖陵不遠,也算是讓皇帝元寶炬的心裡得到了一些安慰,好在祖陵未毀。望殘闕而興嘆之餘,拜謁祖陵總算是還能實現。
冬夜裡更寒冷,元寶炬住的軍帳中也並不十分地溫暖。這時皇帝早已安寢,只有外面的守衛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鬆。守在帳前的一個軍士格外敏感,忽覺鼻翼微涼,立刻抬頭仰視夜空。一彎幾乎圓滿的月亮,再加上不遠處篝火的亮光,讓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天空中紛紛飄落的點點雪花。
驃騎將軍趙貴遠遠地向皇帝的御帳走過來。他完全無視雪花飄落,目光如鷹一般掃視帳前情景。只是趙貴並沒有接近御帳,又像是巡營路過般繞到別處去了。看樣子皇帝是真睡著了。
其實元寶炬確實是真睡著了。勞累了多日,今天又心裡大悲大痛而不能舒解,躺在床榻上已經是耗盡了心力的疲憊,身不由己便睡熟了。訪故都,祭先祖,原沒有他原來想像得那麼慷慨激昂,不但沒有讓他一舒胸中悶氣,反倒讓他更抑鬱了。他做了這個皇帝,他放棄了月娥,這些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驃騎將軍趙貴親自在營中巡察了處處關鍵所在,見營中安靜無異動,便一個人都不帶,自己悄無聲息地出營去了。出了大營不遠就是瀍河。冬日的瀍河邊毫無景致可言,蒼涼不堪。瀍河水已經是半結冰的狀態,沿岸的河床夾著叢叢荒草的冰面凍得很結實,河心處倒還有水波泛起。
河岸邊沒有任何綠色,枯枝敗根,河岸的凍土像是掛了霜一樣泛著隱隱約約的白色。雪越下越大,雪片紛紛揚揚飄落,不一會兒功夫就把河床、凍土、枯樹都覆蓋了。趙貴走過來時,遠遠就看到了河岸邊的兩個人,似乎正在並頭低語。
河岸邊的宇文泰和于謹都抬起頭來,看著趙貴走過來。兩個人都神色沉重,只是在黑夜裡看得不那麼明顯。默默無語地看著趙貴在他們身邊停下來,于謹問了一句,“營中還安靜嗎?”
“自然安靜。”趙貴倒很鎮定地微笑道,又看一眼宇文泰,“有主公在此,人人心安。”
于謹卻有些憂慮地道,“斥候既已探知東寇挾勢而來,想必是已經知道主上和丞相就在洛陽城中,主公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于謹雖然知道宇文泰不會坐以待斃,但畢竟這次是奉天子來謁祖陵,非同小可。若是出了紕漏就不單是鬧笑話這麼簡單了。
月光下的雪花又大又美,仔細看時每一片雪花都是奇幻的形狀。無盡的線條構成無盡的邊角,永遠都找不到最深處、最隱密的那個角落。但是三個人誰都沒有心思欣賞雪景。
三個人同樣都穿著袴褶和兩襠鎧,好像毫無知覺並不畏冷。于謹和趙貴都看著宇文泰,宇文泰抬頭看了看雪中朦朧但實際並不遠的邙山,淡淡回了一句,“等等吧,讓斥候探仔細了,來的究竟是誰,帶了多少人。”
宇文泰心思轉了不知道多少回。他和于謹、趙貴專為扈從聖駕,帶的人雖不算太多,但都是鐵騎。後續部隊,李弼、李虎等率大軍即日便到。所以就算有變,也不急於一時。若是高澄來,宇文泰倒願意以己身為誘餌,若能再次生擒這位東魏大將軍,他決不會再手軟。正是高澄的輔助,讓東魏已經日漸強盛。有這個強大的對手在,他何日能一伸平天下之志?
于謹沒有說話,或者說是以沉默反對。宇文泰的心思他也清楚,就是生恐皇帝元寶炬有失。君有失就是臣之過,到頭來受非議的還是宇文泰。
趙貴一向奇謀,他倒是贊同宇文泰暫時觀望的態度。正想勸于謹幾句,忽聽一陣清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三個人一起抬頭望去。一個裨將已經馳馬近前,勒住馬,飛身下來,大步走來,一連串的動作乾淨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