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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進來喚了一聲“阿姊”。
“坐下說吧。”高常君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行大禮。
高澄也不堅持,坐下仔細看長姊。恍惚好些日子不見,只覺得長姊容顏清淡。心裡覺得猶如有刺扎在心頭,再想起從前皇帝元修和那時尚是平原公主的元明月和長姊之間的恩恩怨怨,便是怒從心頭起。但他神色如常,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究竟想什麼。
“剛停了雪,天氣冷,給侍中端一盞滾熱的奶湯來。”高常君啜飲了一些自己捧著的熱茶,向若雲吩咐。
所謂奶湯,牛奶與肉湯相勾兌,適時放些紅棗、杏仁等。冬天天冷的時候驅寒氣最佳。
高澄湊上來,頑笑道,“阿姊喝什麼?我也要一樣的。”
高常君拿與他看。盞中只是滾水泡著極細碎的暗綠色的粉末。高澄登時怔住了,這東西本是南朝人才愛飲用。既便用時也要加些桂圓、紅棗什麼的,在北朝便只有僧人、尼姑飲這種極清苦的茶,不想大魏的皇后也飲這個。
“還要嗎?”高常君笑問弟弟。
高澄面色陰鬱地坐回原處,不接長姊的話,只問道,“聽說阿姊現在一心向佛,椒房殿堪比山中窟寺。難道皇帝從不駕幸椒房殿嗎?”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滿腔的怒意沖了出來。
高常君放下手中茶盞,此時椒房殿裡只有他們姊弟二人。若雲必是在外值守,一時不會有不相干的人進來。高常君卻沒有被弟弟的話擾亂心境,從容問道,“阿惠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高氏、元氏的恩怨早就糾糾纏纏,怕是永生永世也難解開。這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得多了也無益,高常君早就不是剛剛入宮時候的高常君了。她更知道什麼要去做,什麼不必理會。
高澄久不見長姊一時忘情,好像又回到姊弟之間親密無間的時候。經長姊一提醒也鎮定下來。從容坐了,問道,“大人至晉陽有些時日,皇帝在宮裡尚也安靜。如今宇文泰回了關中,必定和宮內聯通消息,只是現時卻風平浪靜,只怕下面早就暗流涌動。長姊這裡可曾知道消息?”
高澄毫不隱諱地詢問長姊。高常君不動聲色道,“侍中那裡的消息難道不比我多嗎?這大魏的宮中哪裡不是侍中的耳目?”
“阿姊,若論耳目,不只我。皇帝自己人,還有元寶炬、斛斯椿、王思政、元毗,他們的人也不少。皇帝偏只親近聽信斛斯椿的話,大人尚在都中時皇帝便早就疏遠大人,更何況如今大人不在洛陽。”高澄的話越說越明白,也越說越讓高常君心驚。
表面上的失意、得意並不要緊,翻轉過來也許只是瞬間的事。高氏和元氏已是你死或我亡,勢同水火。若是任其爭鬥,順天應命,豈能心安理得?已經到了一個必須選擇的時候,高常君既是高氏女兒,又是元氏皇后,其選擇艱難正在於此。
“侍中的才具我自然深知,將來必會比父親大人更勝一籌。”高常君淡淡一句,唯有“更勝一籌”這四個字顯得格外深重。
高澄聽在心裡方才安然,也淡淡笑道,“自小阿姊便最疼我,日後……”
“阿惠!”高常君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冷如金石,“天下實權早歸高氏,元氏不過是座上傀儡。我是不是大魏皇后都不要緊,卻必是高氏女兒。日後我只有一事務請弟弟准允,一定應了我。”
這要求不是一般的要求,是要求高澄必定要做的。那種不容置疑和絕無商量高澄一聽便知。但是長姊高常君卻用了請求的語氣。
“長姊吩咐,阿惠無不從命。”高澄即刻道。
“我要你必定留下他的性命。”高常君看著弟弟,她目中那種不容人不遵的決斷,那種含而不露的威儀竟像是他們的父親大丞相高歡。她說的“他”是誰,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我意不在此,對他的性命本就無興趣。”高澄也看著長姊回答。
兩個人對視良久。
“若雲,侍中的熱奶湯怎麼還不上來?”高常君向著外面喚道。
若雲聽到了皇后的吩咐進來,手上捧著的蓮花紋銀碗熱氣騰騰。
高澄喝著熱奶湯,真是通體舒泰。
“參軍崔季舒在殿外,請高侍中出去。”若雲看著皇后回道。
“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高常君蹙了眉。
“我出去見他,就此跟阿姊告辭。”高澄將碗中剩餘的熱奶湯一飲而盡,站起來便向外面大步走去。崔季舒如今實是黃門侍郎,現在這個時候找他找到椒房殿來必定是有要事。
看著弟弟過於年輕又矯捷的身影,高常君心事重重,默默無語。
雪停了,太陽高掛,陽光照在連天鋪地的皚皚白雪上,銀光耀眼。
崔季舒恭立於椒房殿外。雖然講究著儒家君子的風範,行止端正,但心裡早就急如熱火攻心。只能是盡力眺望,企盼高澄快點出來。
一眼瞧見高澄終於出來了。順階而下,如天人降臨。一張臉在強烈的日光和奪目的雪光中真如白玉一般。
“世子。”崔季舒迎上幾步。
“什麼急事?找到這兒來?也不怕擾了皇后殿下。”高澄顯得並不太上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