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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地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了“吱呀”一聲刺耳的聲音,門打開了,透了光進來。在光影里,一個人正立於殿門口。月娥覺得蹊蹺,止步仔細瞧,這個人立於殿門口並不進來,也不說話,似乎正在看著她。這人絕不是尋常的宮人。
片刻之間,鳳儀殿的宮院裡竟再也找不到一個寺宦宮婢,所有人都好像莫名其妙地全都消失了。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立於寢殿門口看著殿內的皇后乙弗氏。無關禮制,但他並不想進去,他只想這麼遠遠地看著。
乙弗氏的身影面容在昏暗的鳳儀殿裡並不清楚,但是她身上的白色襦裙卻格外顯眼,刺著他的心。他在等,她是不是也在等?等他坐擁天下?等他有能力去踐諾。宇文泰難得心頭湧起一時的衝動,他提步了鳳儀殿。
月娥已經看清楚,鳳儀殿的大門在宇文泰身後又重新關閉了。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看到他了,而他的突然出現讓她心裡原本飄浮不定的不安一下子變得實實在在。她不知是進是退,足下更是遲疑,以至於在猶豫間微一踉蹌便身子一軟倒於地上。
心裡的恐懼瀰漫開來,這個人的出現每一次都會有出乎意料的事發生。月娥驚恐不定地抬頭瞧著慢慢走近她的宇文泰,顧不上腹中微痛。
宇文泰走到她近前,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她扶起來。他扶著她,沒有因為她已經站穩就放開手。他打量她的腹部,只那一眼,便抬頭用又大又黑的一雙眸子盯著月娥,“殿下快要誕下子嗣了。”他的一雙濃眉給她堅毅不可違逆的感覺。
“丞相還記得?”月娥也死死盯著他脫口反問。
宇文泰打量著鳳儀殿,“汝在此產子甚不相宜。”他的語氣里不再有君臣之間的恭敬。
“是不相宜。連主上都身不由己,何況是妾。”月娥的語氣里染上了傷感,她用力想擺脫宇文泰的手。
宇文泰可以毫不費力地握著她的手臂,他死死地箍著她的手臂,好像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月娥卻因為極度用力以致於自己的身子搖搖欲墜。宇文泰扶住了她,淡淡道,“何止於主上,吾也一樣身不由己。”他的聲音陰冷,繼續道,“汝今日便出宮去吧。不只在此生子不相宜,就是這鳳儀殿住久了也於汝無益。”
月娥怔住了,忘了要掙脫他。一雙眼睛不解地瞧著宇文泰。他這是什麼意思?她心跳得厲害。
“這不是你該來之處,是我誤了你。”宇文泰終究不是心狠的人,忽然嘆道。
“丞相本非俗類,不必因妾誤事。”月娥像是悲極了。
這話似曾相識,宇文泰心裡被刺得痛癢難當,脫口道,“我必保你無虞。”這話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春日天氣多變,況是早春。一場春雪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已經是厚積盈尺,也正應了長安的宮掖之變。一夜之間大魏宮中中庭虛位,皇后乙弗氏不只是人不見了蹤影,甚至好像是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沒有一個人敢提及此人,還是沒有一個人記得有過此人?並無廢后的詔書,因為從來沒有過皇后。長安的魏宮缺少一位堪配得上大丞相雄心壯志的皇后。
宮中安靜極了。曾經熱鬧的鳳儀殿庭院裡荒蕪了。
皇帝元寶炬沒有問過一句話,沒有做過一件事來試圖努力探尋乙弗氏的下落。連日輟朝,朝臣不近天顏,大丞相理政,沒有人會問起為什麼。只說是皇帝生了病,不能視朝。
雪停了,天晴了。可是連日天冷,好像回到了冬天。沒有萬物復甦之態,看不到一點綠色,更別提繁花似錦。但唯有鳳儀殿中那一日桃花被風吹落時滿地的落英還是粉紅一片,竟然沒有因為風雪被輾成塵泥,這倒是一件奇事。落英留下了,鳳儀殿原本的主人月娥不在了,鳳儀殿成了落英的自由飄舞之處。但落英終究只是落英,一時的鮮妍耐不得長久,終將還是會散落掉。
甘露殿中藥香四溢。前幾日宮人們還會在私下裡竊竊而語。但是這些日子以來,甘露殿變得異常安靜,宮人們不再口耳相接,在沉默和沉重中以供驅役,弄得甘露殿中人人如同行屍走肉,沒有一絲活氣。誰也說不準,多災多難的大魏宮廷是否會再次經歷劫難。
這都是因為皇帝元寶炬命在旦夕之間。若是真的天子駕崩,覆巢之下無完卵,誰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境遇在等著原本就命不如草芥的宮人們。無論為天子,無論為自己,真的絕望並不是默默等待,是放棄一切。
皇帝元寶炬在甘露殿內寢的榻上不知道自己度過了多少天,幾度醒來又幾度昏迷沉睡。知道身邊有很多人,這些人仿佛離他很近又仿佛離他很遠。可這些人都不是他親近的人,他們似是為了他而奔走,實則只是為了自己。保命而已。
但他又何嘗不是保命呢?高貴如天子和低賤如奴婢,在此時都是一樣的。他知道自己也許命不久矣。藥石罔效,他便不再進藥。這引起了宮人們的慌恐,他們並不敢強行給天子服藥。元寶炬也知道他們也只是為了自己。他為的卻不是他自己,這麼多日子了,他心裡孤單得已經不懼死。
冷冰冰的偌大的甘露殿,只有他一個人。
元寶炬知道他要見的人快要來了。
積雪大半已化,剩下的在時冷時暖的日子裡結成了冰又化成了水,總是在反反覆覆之中。大丞相宇文泰不顧泥濘率重臣往甘露殿而來,同來的還有以廣陵王元欣為首的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