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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娜寧進了院子後就在庭中止步,任憑雪花飄落在自己身上,也似渾然不覺一般盯著檐下的高澄。她從來沒見過他穿白狐裘,再加上格外灑脫的逍遙巾,倒讓他有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貴氣。自從她進了院子,他便沒有看過她一眼,讓她覺得他們之的距離像是遙不可及。
“王妃既然也這麼有興致,澄自然無異議。”高澄抬頭看一眼月光,示意她坐下。
禿突佳倒心裡一動,沒再阻攔,也坐下來,他有意坐在了稍偏遠的位置。倒好像是高澄和月光在對酌。
女樂紛紛懷抱琵琶而來,入廊下待命。
高澄這才看著庭中立了許久的康娜寧,笑道,“卿雖擅跳白紵舞,但究竟不如胡舞嫻熟。”
康娜寧立刻回道,“郎主有命,妾不敢辭。願以胡旋舞以娛賓客。”說著她看了一眼禿突佳。
高澄沒留意,康娜寧從不稱他“郎主”以自貶。禿突佳倒留意了,這個胡姬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說是以娛賓客,但毫不諂媚。
崔季舒是比較清楚高澄和康娜寧事情始末的人,這時他也無語,只能側坐一邊觀望。他知道高澄並不是個對人長久之人,況且現在也沒心思在這種事上下功夫。
龜茲樂起,溢滿庭中,氣氛頓時不同。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康娜寧身上。康娜寧突然伸手拔下了髮髻上的金簪雲篦,毫不憐惜地一一拋落於地,不再看一眼。她的髮髻散開,透著金棕色的黑髮立刻傾瀉下來,一霎時就刺激到了所有人的眼球。
雖然身上還是襦裙,並未換裝,但拆散了髮髻,髮絲披拂而下,頓時顯得放逸,與她那一雙極大的眼睛,還有麥色肌膚頓時和諧起來,有種格外勾人魂魄,讓人不能移目的美麗。
連月光都在心裡驚愕了。她從小便知道自己貌美無人能匹,但這時對著康娜寧也不得不真心在心裡贊她一聲。她認識她這麼久了,也就是這一刻才覺得她最真實。
高澄倒不顯得特別震動,卻格外興致勃勃的樣子。而其實在他心裡,心思並不在此。他留意到了禿突佳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康娜寧。
遙遠的蔥嶺以西,屬於康居國中的粟特人,心中的聖地撒馬爾罕,是他們世代居住過的地方。嗜酒好舞的粟特人,常以此來表達自己心裡的喜悅悲傷。或者什麼都不為,只是在揮灑天生的如此任性毫放。
鼓聲大作,節奏漸快,比這節奏更快的是康娜寧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她是怎麼旋轉的,只能看到重重的一篷帶著金棕色的濃黑不停地迴旋,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息。
她已經不是靠自己的雙腳去旋轉了,她是飄浮在空中的。甚至在旋轉的同時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後,讓人完全不辨其意圖,更顯得飄忽不定,難以琢磨。
所有人都覺得雪花像是被固定在空中了,甚至感覺不到它的飄落。沒有人能再有多餘的精力去說話,甚至沒有能力去呼吸。包括奴婢們,沒有一個奴婢在此前能想像得出來,一向以為微賤的康娘子,從來不會爭寵,竟有如此舞技。就是擅跳白紵舞的琅琊公主也不能望其項背。
坐在檐下席上的月光忽覺口乾舌躁,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盞,眼睛卻還盯著康娜寧。無意中驚覺碰到了什麼,驚詫之下低頭一看,竟然和高澄的手碰到了一起。他也是來拿茶盞的。而她想要去拿的正是他的茶盞。他的手是冷。
月光被那種冷刺激到了,抬頭看高澄。高澄也敲來看她,兩個人目光一觸,月光躲開去,繼續看康娜寧跳舞。高澄去盯了她一刻,這才拿起茶盞。他的手微微有點顫抖,把那一盞冷透了的茶送到口邊一飲而盡。
禿突佳看似是在完全無視所有人,只留意庭中舞蹈。只是沒有人留意到他唇邊在這同時漾起笑意。
崔季舒倒瞟了一眼高澄。這時鼓聲漸漸變輕緩了。康娜寧的旋轉也不同於剛才急於旋風一般。她像是變成了柔軟的棉絮,任憑風吹,輕輕地隨風而轉動,只是她已身不由己,只能聽從風的擺布。她的髮絲也像是被風梳理過的初春時新生的柳絲柔滑得讓人生憐。
終於,樂聲止了。這一鋤旋風暴也停了。
康娜寧感覺不到冷,她身上的數重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髮絲落回肩背上,這種凌亂更讓人覺得她美得出挑。
禿突佳回過頭來看著高澄,“小郎君家的姬妾果然與眾不同。也難怪小郎君****沉溺在府中不願出去。臘日宮宴,高王也快來了吧?我許久不見高王,甚是想念。”他別有深意地笑道。
禿突佳突然把這個問題拋出來了。
高澄看一眼康娜寧向禿突佳笑道,“世子若是喜歡,盡可贈於世子。”他避開了關於“高王”的話題。
康娜寧簡直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反倒沒有了任何反對,一動不動地仍然立於庭中看著高澄,任憑雪花飄落於她身上。
這時敲侍女捧著一把龜茲琵琶從廊內走來。月光一眼看到那琵琶,看一眼康娜寧,向高澄道,“康姬獻舞累了,大將軍還未賞賜。妾聽聞大將軍也擅彈琵琶,可否也來娛樂賓客?妾也甚是想親耳聆聽。”
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和高澄說過話。從來都是別人以技邀寵,何來他去娛樂賓客這一說?
禿突佳也不說話看著高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