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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炬一瞬間思緒如潮,而這時候在他心裡最清晰的竟然是月娥的影子。這也許是他最後悔的一刻,為了所謂的家國,他做了這個皇帝,拋棄了他最不該放棄的人。如果他此身還能再回長安,他一定要找回她。
“主上……”宦官看皇帝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便輕輕喚了一聲。
元寶炬沒說話,擺擺手讓他出去了。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若是向三軍號令,沒有人會聽。除非真到了危急時刻,東寇攻城,也許還是有將士與他同仇敵愾。猛然醒悟過來,其實他還並不清楚丞相宇文泰出城去做什麼。
眼看著宦官出去,又關閉了殿門。元寶炬對寒意已經麻木了,暗想為今之計,只有等。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耐下性子仍然安坐在火堆邊。但此時此刻只有自己知道,一瞬間也像是永生永世那麼長。
金墉城外,高澄的坐騎率先,他跑了一段距離漸漸放慢速度,然後勒馬,敲停在幾株枯樹邊。高澄下了馬,回身一看宇文泰也下了馬,將手裡的韁繩隨意一丟,他的坐騎便像是知道主人的意思一樣輕蹄慢步地向遠處遛去。
陳元康和趙貴也紛紛跟了上來。兩個人都是有分寸的聰明人,也深知各自主公的心思,所以兩個人不約而同下了馬在稍遠處等候。
這是金墉城外的一處荒野之地,又是這樣被大雪覆蓋之後的景致。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景致,遠不見山,近不見河,看不清村落,連這幾株枯樹都是枝枝椏椏滿是積雪。
高澄盯著宇文泰,綠眸中含著一絲很特別的笑意,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向他走來。積雪太厚,他每走一步足下就會發出“咯吱”作響的聲音。“兄長一向可好?弟在鄴城無日不思念兄長。”說是思念,可這些話說出來卻讓人有膽寒之意。
“彼此,彼此。”宇文泰也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笑道,“兄在長安也一樣日夜思念澄弟。”
兩個人止步時,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盈尺,誰都毫無懼意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又是宇文泰笑道,“看來澄弟無恙,王叔如何?畢竟年紀大了,也該靜心保養了。只怕還是不能放心澄弟。”話里的語氣竟還是把高澄當作小兒。
高澄卻並不理會他的問題,笑道,“弟怎麼聽說南陽王也來了洛陽?這便是兄長有失之處,怎麼能帶南陽王再來拜宗廟、謁祖陵?也不怕他生了心病嗎?兄長萬事都好,就是不夠體諒人。”
“澄弟原來想見他?既如此不如澄弟立刻隨我入城,天子就在城內宮中安坐。主上與澄弟也是舊相識,若是與澄弟見面必定高興。澄弟可有膽量現在便隨我入城去拜謁主上?想必主上必定願意受大將軍之禮。”宇文泰也反激之,當然他心裡也自然明白,再刺激高澄,高澄也必不會同他入金墉城。
“姑父又開玩笑,我與南陽王雖是舊相識,想必他也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倒是他在洛陽時就與姑父意氣相投,時時千里傳書,往來於洛陽與關中之間。只是我倒沒想到,出帝死後他倒還能和姑父這麼投契,這也實屬是難得了。”高澄收了笑,“我若與南陽王相見,也必定是在鄴城,絕不會是在金墉城中。”
“那澄弟究竟想如何相見?即日攻城,生擒我等?欺我援軍未到,以少勝多?聽說澄弟帶了三十萬大軍下河橋揮軍而至,怕是早就在此等候了吧?”宇文泰也收了笑反問道。
“姑父說話太無理,這洛陽城是舊都,澄也是念舊的人,怎麼只許姑父來,不許我來嗎?什麼叫揮軍而下?難道姑父以為澄是早有預謀?我不過是興之所至,偶然來此,誰知道敲就遇到了姑父也帶著南陽王來了。”高澄語氣里委屈萬分,像是真的被人誤解了一樣。“我倒不明白了,姑父欲帶著南陽王拜宗廟、陵寢是不是早有預謀?還是和澄一樣興之所至,偶然為之?”高澄也故作不解地問道。
“澄弟真是氣派實足,不似當年。當年澄弟興之所至遊歷建康時身邊只有崔季舒一人,如今大將軍一念興起偶一為之的事都有帶甲三十萬前後跟隨,真是讓人咋舌。”宇文泰也反唇相譏。
高澄和宇文泰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唇槍舌劍,稍遠處的趙貴和陳元康倒並肩駢首像是看熱鬧似地瞧著這兩個人鬥嘴。兩個人表情驚人得相似,都沉默不語,卻同樣心裡百感交集。
趙貴從來沒見過宇文泰和誰這麼多話,或者說沒見丞相和誰說話這麼隨意任性,想說什麼說什麼。陳元康也從來沒見過世子這麼恣意任性,言語之間爭長爭短,還像是那個沒長大的小男孩。在鄴城他早就成了老成持重的國之棟樑,沒有人能見到他這幅樣子了。趙貴在長安看到的宇文泰也是****殫精竭慮,永遠眉頭深鎖。這個時候被圍金墉,身在危難的丞相倒好像拋開了所有心頭重負。
趙貴忽然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陳元康問道,“長猷將軍,早先聽說你主公命侯景、高敖曹來攻洛陽城,怎麼他自己倒來了?還帶了這麼多人?”
“元貴將軍連這個都不明白嗎?”陳元康也轉頭笑道,“自然是因為心頭大患在此。”
“哦……”趙貴仿佛是恍然大悟,又問道,“長猷兄若是方便可否告之弟,那侯景和高敖曹又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