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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女也無話可說,只好出去了,心裡忐忑不安。
鳴鶴堂中,高澄一個人獨占了大床的半邊。享用了酥酪把手中的青瓷碗放回矮几上。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與他在大床上共坐的崔季舒,還有下面設席而坐的陳元康和崔暹。
重新櫛發後他的髮髻整齊得一絲不亂全都束在小冠中。絳紗朝服也換成了一件乾淨、清爽的月白色袍子。除了眼下還有些發黑,他幾乎又變得容光煥發了。這讓他整個人也顯得冷靜理智了很多。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溫而厲的眼神,再想想他剛才在銅雀台上首如飛蓬、心憂如煎的樣子,簡直是叛若兩人。如果一個世子妃就能讓郎主這麼神魂顛倒,他心裡是支持廢掉元仲華的。事實上崔季舒覺得,廢掉馮翊公主的好處太多了。至少可以少了皇帝元善見對高澄的轄制,還能趁著和柔然和親擴大世子的勢力。世子怎麼就不明白呢?這東柏堂里還有個元氏庶女。照他看來,元氏女子世子最好少沾染。
“這數月季倫勞苦了。”高澄看了一眼下面跪坐的崔暹。
陳元康還沒什麼,崔季舒聽世子不提別人,單提崔暹,又像是別有深意的樣子,就猜度世子一定是又有什麼主意了。
“不敢勞大將軍此褒語。”崔暹長跪而謝道,“若是於社稷有益,於大將軍有益,臣再辛苦也無妨。”
“季倫你想過沒有?”高澄的綠眸子目光灼灼地看著崔暹,他也坐直了身子,一掃剛才慵懶的神態。“就憑你一個人,就是累死了,又能做得了多少事?何況懲貪治贖這是得罪人的事,我只怕你將來免不了要受委屈。”
高澄的眼睛裡像是有兩團綠色火焰,灼得崔暹心頭衝動,慨然道,“為了大將軍,臣不怕受委屈。只是大將軍言之切切,確實是如此。臣就是拼盡一身也難與廟堂上下百官相抗。”
高澄倒還平靜,笑道,“季倫你心裡也不必起疑,汝是我心腹重臣,我不會棄汝於不顧。汝費盡心力從這些貪官蠹吏私囊中取利,與之相爭,這不是為了我,將來與西寇大戰時以作軍國之資,可當大用。真到滅了西寇,擒了宇文黑獺,社稷再度一統時,汝就是有大功之臣。”
崔季舒不動聲色看一眼高澄,心裡暗想,次次都提生擒宇文黑獺,也不是沒有真的擒過。郎主你哪一次不是又把他完好無損地放了回去。
陳元康也不是多話的人,等著聽高澄的下文。
崔暹被鼓動得熱血沸騰,跪伏請道,“臣不求有功,但求盡此忠心,請大將軍指點迷津。”
“季倫,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高澄原本高坐大床上,俯身看著崔暹,這時直起身子來左右掃視了一眼陳元康和崔季舒兩個人。
陳元康和崔季舒都驚訝地看著高澄,連崔暹也不由自主直起身子來抬頭看著高澄。
“大將軍是想……”還是崔暹心思快,但他又不敢貿然說什麼。
“他們以為汝不過是我高子惠私人,是為我取私利,又是動了他們的根本,所以才會這麼上下一心地為難於你。”高澄的聲音無比冷冽。“國勢如此,群吏皆務所以亂而不務所以治,汝一人不過是負薪救火,難擋大勢。長久下去,國力必衰。既然如此,不如重訂律例,以國法相約束。有釋國法者,可依律繩之。人人如此,不可有違例者。”
高澄居然都起了重訂律例的心思,專以治貪贖者,看來是不會半途而廢。其實不只高澄,陳元康、崔季舒、崔暹都明白這個道理。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只能是一鼓作氣持續到底。若真是半途而廢,不只崔暹有憂,恐怕連高澄自己都自身難保。
“郎主說的有道理。”崔季舒也讚嘆道,“可令麟趾閣重訂新制。去私曲而就公法則國治;去私行而行公法則兵強。國將大治,西寇何足患也?”
陳元康也贊道,“不只如此,大將軍選材為用也可以法度權衡,可示之天下並非任用私人。”
崔季舒看了一眼侄兒崔暹笑道,“賢能不待次而舉,外不避仇,內不避親,正是世子的用人之道。只不知那些門閥舊人要如何暴跳如雷。”
說到自己身上,崔暹不好多說什麼。但他心裡又隱約覺得他自己畢竟是個特例,不是常例,若是人人都依他的例來,恐怕也不是好事。
陳元康也看了一眼崔暹,向高澄道,“這也不妨。高祖孝文帝時崔公以停年格為準,選吏而用,是依其時勢。如今事易時移,大將軍重論標準選吏也沒有錯。當日崔公是為了使人心不再浮動,鞏固門閥勢力,崔公為吏部尚書時有他的難處。今日大將軍選材可依材質品性,可依政績軍功,只需略作梳理以成一系即可。再以停年格為準,於今日之朝局無用,大將軍現為吏部尚書於當日崔公時已不盡相同。崔公時求人心穩定以利大局。今日兩魏對峙,大將軍當求思變,以人材輔助社稷是第一要務。”
高澄聽幾個心腹人人踴躍議論,他也早將原本心裡的鬱悶一掃而空。這時笑道,“自己在家暴跳如雷有何用?有什麼話盡可說出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只是元氏的天下。自今日起,政令張榜,宣之於野,人人都可評說,人人都可進言獻策。生民也是社稷之本,肉食者、疏食者皆可指點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