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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眾生何須一定僧人?今日座上衣冠無非肉食者,可曾普渡生民?”達摩身後一直沉默而立的高澄忽然侃侃出言。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從容鎮定,靜觀其變。
忽然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不管是廊上、廊下,屋舍里的、屋舍外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高澄身上。有訝然,有欣喜,有震動,有警惕,有愛之痴,有恨之深。
“孺子可教,不如隨了老僧出家去吧。”達摩笑道。
這話倒讓高澄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崔季舒在暗中急道,“這老僧,信口亂說。”
陳元康若有所思道,“世子日後必成大器。”
西廊下的侯景和宇文泰都沒說話,兩個人都是心裡做文章的人,只是此時心事愈沉重了。
屋內的蕭瓊琚和羊舜華也沒說話,極安靜,不約而同地都看著外面的高澄,不肯移了目光。
“這什麼人?”蕭正德大袖郎當地伸手一指,怒喝道。又目光四處搜 尋,但很快乾咳了兩聲恢復了平靜,只是站在皇帝蕭衍的身後看著。
蕭衍目光陰鬱地看著高澄沒說話。
倒是達摩祖師微笑而立,靜觀如無我。
“鮮卑子婁子惠。”高澄朗聲回答。
兩側廊下人自不必說,密切關注。倒是蕭正德忽然收了神威,有點不自在地側了頭看別處。
“既是鮮卑人,想必便是從北朝魏國來的,你來此何事啊?”出其不意地倒是大將軍王僧辯開口質問。
陳霸先不關己事不開口,羊侃則面色複雜,倒是太子蕭綱一派平和。
高澄從容淡定地道,“講經說法、普渡眾生也分南北乎?”
“既然眾生都需渡,又何必捨近求遠,從北地來渡我南朝眾生。眾生皆生民,難道引渡分先後?”王僧辯接著質問。
王僧辯的話就有些語帶雙關的味道了。不只高澄從北魏入南梁,就是達摩也是天竺僧來東土。
“大將軍此言有誤,不管是達摩祖師還是鮮卑子婁子惠,既已身在建康,在這同泰寺中就是緣法,不必深究。眾生都需渡,但總有初處,不然從何渡起?”一直沉默的陳霸先忽然開了口。
王僧辯此時才回味過來自己出語失誤,深悔自己不解帝心。而陳霸先卻暗中緩轉了他的意思,又回到了梁帝蕭衍的心思上。王僧辯暗自看了一眼陳霸先,只見他仍是面無表情,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只是誦經說法,又何論南北?”太子蕭綱也開口道。他的聲音極溫和,好聽。
這讓高澄忽然想起了蕭瓊琚。
最緊張的就是深怕高澄有危險的陳元康和崔季舒。還有胸有心思萬千的侯景和宇文泰。
“這話說的極是。”高澄又大聲從容道,“本是不分南北。座上者乃梁之天子,嗣君和廷臣,都自雲學佛,尚以勢壓人。佛法面前眾生皆平等,北朝重佛法便在於此。佛渡有緣人,何謂有緣?先自引渡,佛方能渡之。”高澄忽然停下來,掃視梁帝蕭衍及他身後而立者,目中霸氣難以掩飾,連梁帝蕭衍都心中一震。而後他方道,“據我看,南朝諸君臣當先自渡。”其聲如鏗鏘如金石。
他出人意料地轉身向著達摩大禮,道,“北魏崇佛向善,不以此論國政,不以此分生民,無同泰寺之高塔大殿,但多其深山密林,請祖師至魏如何?”
“汝是何人?敢出此大言?”蕭正德忽然又從梁帝蕭衍的身後一個箭步衝上前揮袖指著高澄厲聲喝問道。
梁帝蕭衍一直沉默不語。但他並不是唯一沉默的人,還有達摩高僧,只是兩人完全心思不同。蕭衍雖一直沒有說話,但實際全副精神都關注於此,只是暗中控制而已。達摩則始終笑意盈盈,完全無涉其中的樣子。
屋內窗下的蕭瓊琚心裡跳得厲害,她畢竟生小帝王家。此時方回頭看著身後的羊舜華問道,“舜華,婁子惠究竟是何人?”
羊舜華沒有回答,她心裡思緒紛亂,自然想得要比蕭瓊琚要深。她家世離亂是幾代人共同經歷的,到了她自己不會渾然無知。聽婁子惠的語氣,絕不會只是普通的北韓卑人。他是說話間不自覺帶出來的,正說明他身份之不同。想到這兒羊舜華心裡的絕望和憂慮就又添了幾重。
侯景和宇文泰可以說都是深沉的人,越臨大事越冷靜而有決斷。
而陳元康和崔季舒則不能說是無決斷,只是關係太重,所以格外緊張。不只陳元康握緊了劍,連崔季舒也同樣握緊了自己佩劍的劍柄。崔季舒,他居然有一把劍,他居然今天記得帶上了這一把劍。
達摩向著高澄還禮,笑道,“可愛,可愛,我甚敬之。”從他面上表情就能看得出來,雖總是笑口常開,但此番笑意完全由內心滿漾而出,似是對高澄格外喜歡。
久不開口的梁帝蕭衍忽然伸手拉住了已經爆怒的臨賀王蕭正德,淡淡道,“不得無禮,此乃北朝大魏大丞相高歡之嫡長子,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世子駕臨南朝,實我梁國之幸事。”
蕭衍話一出口,廊院內頓時安靜無聲。
西廊下侯景、宇文泰靜坐觀望,兩個人都是聰明人,腦子裡都飛快地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而陳元康和崔季舒卻如同熱血上涌般如同頭顱炸開。原來蕭衍竟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崔季舒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幾步,陳元康一把拉住了他,卻顧不上看他一眼,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院子裡的高澄,以及同時觀察院子裡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