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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樂聲,慢慢走到內堂門口,推門便走了進去。裡面情境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舞姬樂妓濟濟一堂,絲竹八音齊奏,中間只一人著純白絲絹衣裳,長袖翩翩,正在跳白紵舞。而府第的主人孫騰於上面坐榻上已酒酣入眠,他面前擺著殘羹冷灸,觴中舊醅已淡,全然席終人散的淒冷。
樂妓們並不認識高澄,仍一味用心奏樂。唯有舞姬揮舞長袖之際,似連連回眸而望。
高澄全然無視,在白練翻飛的間隙里走上幾步,仔細瞧便看到:孫騰僅著中衣,頭上髮髻凌亂,胡亂臥於坐榻上。再看面前杯著,也僅是一人而食。由此可見不是聚眾而飲,只是借酒澆愁。
“孫將軍!”崔季舒上前喝道。
孫騰似醒未醒。
“孫將軍,高侍中前來探望。”崔季舒不得不再上前,一邊大聲喚,一邊伸手推了推孫騰。
樂妓們立刻停了演奏,聲止樂息,肅然起身退到堂內一邊而立。
而此時高澄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白光一閃飄過眼前,緊接著臉上便是輕輕一痛。毫無準備之下悚然一驚,再看原來是舞姬正旋轉揮袖時聞樂聲止息,回身一望之際,揮出的長袖也隨之飄轉,竟然抽到了高澄的臉。
高澄痛時,滿腔怒意,卻驀然看到著白絹衣的舞姬也似有所感地正瞧著他。她目中驚恐萬分,似乎感覺到自己全然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而又不知會被命運如何操縱的無奈感。她貌不甚美,僅是清麗可人,但目中一點柔弱無助便牽人心魄。看她眼神中似有哀哀所求,高澄似乎一下子覺得自己的煩惱找到了由頭,心底里拗不過來的那股勁兒也全都理順了。
舞姬看著他,儘管驚懼無奈,但對著面前傾國傾城的男子還是有一抹驚艷。又不知是什麼喚醒了她,猛醒之後趕緊低下頭來,也退到一邊去了。
“孫將軍!”那一邊崔季舒仍用力拍打。
孫騰終於睜開眼睛。他目中迷離地看了看面前的崔季舒,似在辨認。他眼睛微紅,竟然是哭過的樣子。崔季舒心裡詫異。暗想,孫騰從前是大丞相高歡最器重和信任的人之一,而此次出征晉陽並沒有帶他一起去,難道已見棄於丞相?恐怕孫騰自己也是因為這個才悲從中來。也許如此,可是細想來還是覺得並不可信。
堂內一剎時安靜下來舞姬樂妓等並沒敢出聲。高澄立於原地未動,略帶嘲弄的一絲冷笑掛在唇邊,看著失儀又失態的孫騰。
“孫將軍,世子親臨探視,你還不見過世子?”崔季舒提醒他。
“世子?”孫騰顯然疑惑重重,但他並未驚懼。他順著崔季舒眼神兒的方向一瞧,果然看到高澄立於不遠處,美衣華服、絕世容顏,宛若天人。居高臨下的樣子,睥睨一世的神態,在此刻的深夜中出現在他的內堂,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高澄眉頭微蹙。孫騰看到他並不意外,既不驚也不懼,這倒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對孫騰從無好感,孫騰對他這位世子又何來的效忠之心?這一點他心裡倒是極為明白。
“世子深夜到我府里探視,怕必有緣故吧?”孫騰依然高居上座,連一點兒要起來的意思也沒有。不知是他心裡疑惑,還是自從見棄於大丞相高歡之後便自棄了。
“孫將軍,你還認世子是你郎主否?竟如此無禮?”崔季舒用引導的語調代世子訓斥,實際也是在提醒孫騰。說著一邊有心裡留心高澄的神色。
高澄還是微蹙眉看著孫騰,並沒有說話。
那些舞樂家妓們更是嚇得渾身顫抖,更沒有人敢抬頭的。
堂內鴉雀無聲。
孫騰卻並不懼怕,也不理會,忽然伸手將面前案几上的青銅觴拿起來看了看,然後將裡面的冷酒一飲而盡。
“孫騰!大丞相如今在晉陽,世子贊襄主上入朝理政,你身為大丞相親信,竟如此藐視世子?!”崔季舒氣得面色發青,忍不住指斥孫騰。
“崔季舒,你哪兒來那麼大的脾氣?”孫騰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高澄便淡然拋出一句,像是在勸崔季舒,說著在堂內散漫踱了幾步。一轉身恰看到那家妓中身著白色絹衣的舞姬正偷偷抬起眼來看他。他也不自覺地唇上微微一笑。那舞姬趕緊又低下頭去。無論眉目還是神情,都讓他想起一個人。
“世子……”崔季舒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照他心思,郎主的脾性他非常清楚,有人如此不尊他,他斷不肯善罷甘休。
“人呢?”高澄忽然問道。
人?什麼人?崔季舒急忙趨至高澄身邊道,“世子,人都在外面。”
“都叫進來。”高澄氣定神閒地吩咐道。
崔季舒走到門口,打開門,幾聲吩咐,連孫騰所有家人、僕役,還有跟隨他和高澄而來的人都喚來,齊齊立於堂外庭院內。
這位世子生性疏狂、佻達,又是大丞相愛子,早就默定的繼位人,如今實權在握,自然誰也不敢輕視。偏孫騰這個時候還高踞上座,只是他已經開始遲滯、游疑。
“孫騰,你身為臣子僕役,不知上下尊卑,便是你第一該懲治之處。我若今日不施以懲誡,日後便難服眾。”高澄不多說話,只看了崔季舒一眼,又吩咐了一句,“脊杖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