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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地起身、下床。將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拾起來,然後穿好。用極輕極輕的腳步,慢慢走到了門口,開門出去。
這裡是洛陽,這裡是驃騎將軍府。黎明時分到了,白亮的光似乎又多了一些,但並不能知道這一天將是晴天還是陰天。
宇文泰信步向外面走去。還是覺得這是一個讓他陌生的地方。但是這裡有了他的牽掛,有了他的知己。既覺得肩上沉重,又覺得心裡從來沒有這麼廣闊過。眼前總有這麼一幅場景,仿佛立身於千丈岩上,腳下山川河流任憑俯瞰,這時方覺自己之渺小。
正心口熱氣蒸騰時,忽聽外面府門處似有說話聲。怕驚醒了長公主元玉英,急忙向府門走去。
走到門口居然看到一個極美的男子大模大樣地走進來,而門口的僕從竟不敢攔。再仔細一瞧,原來竟是高澄。高澄只著袴褶,辮髮凌亂地便闖了進來。
“姑父起得好早。”高澄大笑道。
宇文泰暗中鬆了口氣,微笑道,“澄弟更早乎?”
“昨日未盡興,今日特來找姑父一醉方休。”高澄朗聲大笑道。
宇文泰急忙拉了高澄,吹鬍子瞪眼地示意他噤聲,大力拉扯著高澄進了連廊往後園處走去。一直到入後園,關上門,方才鬆手。
高澄笑道,“姑父如此心疼姑姑。”
宇文泰未笑,卻微微嘆了口氣。
高澄尚不知他心中所思,一邊看著宇文泰用眼神探究,一邊淡淡道,“黑獺兄還有什麼不足嗎?如今已是天子至親,況且得主上如此看重,聽說就是吏部尚書濮陽郡公都對黑獺兄青眼有加。”
宇文泰飛快收拾起已經飄忽江南的心思。心裡已經是一個震顫,聽說?聽誰說?他暗自責怪自己,幾乎忘了這裡是洛陽。這位看似年輕的世子在這裡手眼通天,無所不能。
宇文泰暗自平靜下來,淡淡笑道,“何止天子和濮陽郡公?黑獺不是在建康先有幸與世子相遇嗎?得遇世子,才藉此拜見濮陽郡公,入都晉見天子更是由此而起,怎麼世子倒忘了嗎?”
高澄大模大樣笑道,“黑獺兄今非昔比,如今在洛陽已是青雲直上,只怕更是歸心似箭,想回長安吧?”
宇文泰的心思本不便說,但是高澄卻毫不忌諱地一語道破。
宇文泰乾脆順勢笑道,“世子所言極是。只是在洛陽,黑獺蒙天子不棄,大丞相錯愛,實在無以為報,不敢便提回長安之事。知我者如世子,還請世子成全。”
高澄收了笑正色道,“你我既已為兄弟,這個自然。我雖不捨得黑獺兄回去,但念及以後,早晚必相見。說起來,若兄在關中,我在洛陽,我實為欣慰放心之至。”他似乎極為摯誠。“只是提醒黑獺兄,靈州曹泥早不滿大行台岳將軍,妒岳將軍勢力正盛。如今連你也得天子青睞,曹泥不軌之心早晚必然有所圖謀。兄若為此煩惱不能解,不妨送書信到洛陽,弟自然為兄解憂。”
宇文泰微笑道,“承澄弟厚意,自當感懷。”
元明月倚坐在翠雲閣窗前。雖然已經日漸春暖,但每日天將黑時還是春寒透骨。元明月並不肯關閉窗戶,只是從風和日暖的下午一直坐到了寒風刺骨的深夜。
白日裡麗日當頭,苑囿之中看著如同神仙境界。浮玉之山和洛川,一危峭一磅礴。山腰、水畔各處隨手布局的崇樓傑閣無一不是巧奪天工之極致。深夜來臨的時候,元明月又覺得這裡處處是山川之險,深淵之危。其可嘆者,她已經身不由己地入了險境。可悲者,在這險境中無一人可倚恃。
“殿下……”
元明月正沉思間,忽聽到身後有人呼喚。
喚她的是芣苢。她輕輕一聲,便只見元明月身子猛然一顫,似乎受了什麼驚嚇似的。
元明月站起來,轉過身子,死死地盯著芣苢。芣苢從來沒見過元明月這樣的眼神。
芣苢又輕又緩地走到元明月身邊,就好像怕她自己打破了元明月此時心裡剛剛形成的平衡感,而帶來不應有的改變。
“公主從小便是善良之人……”她有些心疼地看著元明月,一邊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肩背,“只是……”
元明月猛然抱住了芣苢,伏在她肩頭放聲大慟,熱淚無數傾瀉進了芣苢肩頭的衣服里,芣苢脖頸處又濕又熱。元明月自小善良、柔弱,總是習慣逆來順受。哭得這麼不管不顧以前從未有過,這哭聲聽得碧雲閣內的宮女們不寒而慄。
驃騎將軍宇文泰與長公主元玉英的婚儀典禮上,大丞相高歡和皇后高常君都未出現。大丞相身體不適是真的,皇后身體不適也是真的。當皇帝元修匆匆離席而返的時候,唯有元明月心裡無比清楚他要去哪兒。等她也匆匆追隨而出的時候,皇帝元修早已經將她忘得一乾二淨,皇帝車駕也已經毫無蹤影、煙塵盡絕了。元明月是騎馬回來的。
元修下了車,腳步匆匆直奔內宮,眼中旁若無人、旁若無物,一口氣便趕至椒房殿。當他闖入椒房殿的殿門時,侍女若雲等剛剛送走了太醫署的太醫令,正要命人去尚藥局給皇后取藥、煎藥。忽地見皇帝闖入,人人驚詫,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應該在驃騎將軍府的皇帝怎麼回到宮內,又怎麼如此突兀地出現在久不曾至的椒房殿裡。